我端着的药碗突然被打翻。滚烫的药汁泼在手上,疼得我下意识缩手。碗砸在地上,碎成几片,褐色的药汤溅湿了我粗布裙的下摆。就凭你也配给本王喂药软榻上,赵璟斜倚着,脸色苍白得像纸,嘴唇却勾起一抹刻薄的弧度。他刚刚虚弱地一挥手,精准地打翻了我辛苦熬了半个时辰的药。屋里伺候的下人噤若寒蝉,头埋得更低了。我低头看着手背上迅速泛起的红痕,没吭声。疼是真的,但比起在家挨饿受冻,看继母和妹妹脸色,这点疼算什么我叫莫小冉,一个乡下秀才的女儿。三天前,一顶小轿把我从破败的小院抬进了这煊赫的摄政王府,成了替嫁冲喜的新娘。我那个名义上的嫡姐莫清雅,京城有名的才女,一听要嫁给传说中活不过二十、性情暴戾的病秧子王爷,立刻病重,连床都下不了。继母舍不得亲生女儿跳火坑,想起了我这个角落里自生自灭的庶女。小冉,这是你的福气啊!进了王府,吃香的喝辣的,总比在家饿死强!继母当时捏着帕子,假惺惺地笑。福气我看着地上狼藉的药汁和碎片,还有榻上那个眼神阴鸷、盯着我像看一只蝼蚁的俊美男人。他确实俊美,可惜是个随时要咽气的疯子。王爷息怒。我平静地开口,声音不大,尽量显得温顺,奴婢再去熬一碗。不必了。赵璟咳嗽两声,声音更冷,看到你就倒胃口。滚出去。我没动。滚出去滚去哪里这偌大的王府,除了这个充满药味和死亡气息的主院,根本没我的容身之处。陪嫁的丫鬟仆妇全是继母的人,看我的眼神比赵璟好不了多少。还杵着干什么想本王把你扔出去他眼神陡然凌厉,那狠劲一点不像快死的人。我抬起头,第一次直视他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睛。没有哀求,没有恐惧,只有一种近乎麻木的平静。王爷,药是宫里太医开的,按时服用对您的身子好。您若不喝,万一……万一什么他嗤笑,打断我,万一死了那不正好称了某些人的心他话里有话。我知道,这王府里盯着他死的人不少。皇帝年幼,他这个摄政王权倾朝野又病入膏肓,多少人等着他咽气好瓜分权力。王爷说笑了。我弯腰,开始收拾地上的碎片,您若真有不测,奴婢这个冲喜新娘,头一个就得殉葬。奴婢惜命。这话似乎戳中了他某个点。他盯着我捡碎片的手,那上面红肿的烫伤清晰可见。你倒是个明白人。他语气缓了半分,带着审视,莫家的女儿莫清雅奴婢莫小冉。我回答,没有多余的解释。替嫁这种事,心照不宣罢了。他哼了一声,不再言语,闭上眼睛假寐。我默默收拾干净,端着碎瓷片退了出去。手背火辣辣地疼,心里却异常清醒。这王府是龙潭虎穴,赵璟是头随时会噬人的病虎,但我没退路。想活,就得在这虎口里找到生机。伺候赵璟是件苦差事。他脾气阴晴不定,前一秒可能虚弱得连水都端不住,后一秒就能因为汤药温度不对而暴怒摔碗。王府的下人对他又怕又恨,表面恭顺,背地里偷懒耍滑是常事。我成了那个顶在最前面的炮灰。王爷,该用膳了。我端着清淡的粥和小菜,小心翼翼地走近软榻。赵璟半阖着眼,看都没看:滚。太医说您脾胃虚弱,必须按时进食。我把托盘放在旁边的矮几上。他猛地睁开眼,一把抓起托盘里的瓷勺,狠狠朝我掷过来:本王说了不吃!你聋了瓷勺擦着我的额角飞过,砸在后面的柱子上,碎了。额角一阵刺痛,肯定擦破了皮。我没躲,甚至眉头都没皱一下。只是平静地看着他:王爷,您今日已经摔了三套茶具,一个药碗,现在又砸了勺子。库房管事说,这个月的份例快超了。再摔,您明日怕是要用手抓饭吃了。这话大逆不道至极。旁边的老管家福伯吓得脸都白了,拼命给我使眼色。赵璟大概也没想到我敢这么顶撞,愣了一下,随即怒极反笑:好,好得很!莫小冉,你胆子不小!敢威胁本王不敢。我垂下眼,奴婢只是陈述事实。您生气伤身,摔东西伤财,最后麻烦的还是您自己。何必呢他死死盯着我,胸膛起伏,像是在极力压抑咳嗽和怒火。过了好一会儿,那股暴戾的气息竟慢慢散了。他靠回软枕,带着一种奇异的疲惫:……你倒是不怕死。怕。我老实承认,但更怕饿死。他嗤了一声,没再赶我。我默默地把粥碗端到他面前,用小勺舀了,吹凉,送到他嘴边。这次,他没拒绝。日子就在这种诡异的对峙和微妙的平衡中滑过。我成了唯一一个敢在赵璟暴怒时靠近他,并且能让他稍微安静下来的人。他依旧刻薄、阴郁,但摔东西的频率确实低了。大概他也觉得,对着一个打不还手骂不还口、只会平静讲道理的木头桩子发脾气,实在没什么意思,还浪费力气。我发现赵璟的秘密,是在一个深夜。那天他病得格外厉害,咳得撕心裂肺,脸色灰败,连指尖都在颤抖。太医来看过,摇头叹气,开了几味猛药。福伯亲自守着炉子煎药,整个主院灯火通明,气氛压抑得让人喘不过气。我作为名义上的王妃,被要求守在门外。下半夜,福伯撑不住去歇息了,我靠在门廊的柱子上打盹。一阵极其轻微的、几乎被风声掩盖的动静惊醒了我。不是咳嗽,也不是呻吟,倒像是……衣袂破空的声音从赵璟卧房的窗户方向传来。鬼使神差地,我放轻脚步,悄悄绕到后窗。窗户留了一条细缝。我屏住呼吸,凑近那条缝。屋里的景象让我瞬间僵住。本该虚弱得只剩一口气的赵璟,此刻正站在屋子中央!昏暗的烛光下,他身形挺拔,哪里还有半分病态他正缓缓收起一套极其复杂的手势,气息平稳悠长,眼神锐利如鹰隼,完全不是白天那个阴鸷的病秧子!他在练功!而且是极其高深的内家功夫!他在装病!这个认知像一道惊雷劈进我的脑海。所有的疑点瞬间串联:他反复无常的脾气,偶尔流露出的不属于病人的锐利眼神,还有那次我被烫伤时他细微的停顿……他根本就是装的!装给所有人看!巨大的震惊过后,一股寒意顺着脊背爬上来。他为什么要装为了麻痹敌人为了等待时机一个权势滔天、心思深沉到可以装病数年的王爷,让我这个替嫁的棋子知道了他的秘密……他会怎么做杀我灭口!我死死捂住嘴,不敢发出一点声音,心脏狂跳得像要撞出胸膛。我慢慢地、一点点地向后挪动,想悄无声息地离开。吱呀——脚下不知踩到了什么枯枝,发出了一声极其细微的脆响。屋内的身影猛地一顿,锐利的目光如实质般穿透窗缝,精准地锁定了我藏身的位置!完了!我浑身血液都凉了,大脑一片空白。下一秒,窗户被一股大力从里面推开。赵璟那张苍白依旧、但眼神却冰冷慑人的脸出现在窗口,居高临下地看着僵在原地的我。进来。他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和刺骨的寒意。我手脚冰凉,几乎是挪进了房间。门在我身后关上,隔绝了外面的风声。屋子里只点了一盏孤灯,光线昏暗,映着赵璟阴晴不定的脸,更添几分诡谲。看到了他问,声音平静得可怕。我喉咙发紧,点了点头,又立刻摇头:奴婢……奴婢什么都没看见。呵。他轻笑一声,带着浓浓的嘲讽,莫小冉,在本王面前耍小聪明,你还嫩了点。他缓步走近,带着无形的压迫感,既然看到了,就该知道,通常看到不该看的人,下场是什么。他停在我面前一步之遥,我能清晰地感受到他身上传来的、属于强者的气息,冰冷而危险。死亡的气息从未如此临近。求饶没用。哭诉更可笑。继母和莫清雅巴不得我死。我孤身一人,在这王府里,死了就像一片落叶飘进深潭,连个水花都不会有。巨大的恐惧之下,一股破罐子破摔的狠劲猛地冲了上来。我抬起头,第一次不再掩饰,直直地迎上他审视的目光,声音因为紧张而微微发颤,却带着孤注一掷的清晰:杀了我,王爷您的秘密就没人知道了赵璟眼神一凝,似乎没料到我这个蝼蚁还敢反问。但王爷有没有想过,我死了,谁给您打掩护我语速加快,努力保持镇定,您的戏还要继续演下去吧您需要一个能靠近您、伺候您,又不会引起别人怀疑的幌子!福伯忠心,但他年纪大了,经不起折腾,您也不忍心让他时时提心吊胆面对您‘反复无常’的脾气吧其他下人,您信得过吗我顿了顿,深吸一口气,豁出去了:而我,莫小冉,一个替嫁冲喜、无权无势、连娘家都指望不上的孤女,只想活着。您捏死我比捏死蚂蚁还容易。但您留着我,我能帮您把这场戏演得更真!我比谁都希望您‘好好活着’,因为您活着,我才能活!我把自己的利用价值赤裸裸地摊开在他面前,卑微又直白。赵璟沉默了。他看着我,眼神复杂难辨,像是在重新评估一件物品的价值。那审视的目光让我如芒在背,时间仿佛凝固了。不知过了多久,久到我以为他下一秒就要动手时,他忽然开口,声音低沉:你比我想的聪明点。这算是……认可但你凭什么认为,本王需要你他依旧带着审视。凭您现在还没杀我。我几乎是脱口而出,您让我进来,而不是直接派人把我拖出去灭口,就说明我还有价值。您需要时间考虑,考虑杀我的风险和留我的价值,哪个更大。赵璟的瞳孔几不可察地收缩了一下。他定定地看着我,那目光像是要穿透我的皮囊,看到骨子里去。然后,他忽然低低地笑了起来,笑声在寂静的夜里显得有些瘆人。好,很好。他止住笑,眼神恢复了那种掌控一切的冰冷,莫小冉,记住你今天的话。从今天起,你就是本王身边最‘贴心’的丫鬟。本王‘病着’,脾气差,需要你时时‘安抚’。明白吗明白。我立刻应道,后背已经被冷汗浸湿。今天的事,他语气森然,烂在肚子里。若有第三个人知道……奴婢知道下场。我抢答,声音无比坚定。他挥了挥手,像赶苍蝇:滚吧。我如蒙大赦,几乎是逃出了那个令人窒息的房间。站在冰冷的夜风中,我才发现双腿软得几乎站不住,心脏还在狂跳。赌赢了!暂时。我知道,从这一刻起,我和赵璟之间,形成了一种建立在致命秘密之上、极其脆弱的合作关系。他是危险的猛虎,而我,是踩在虎须上跳舞的可怜虫。但至少,我暂时活下来了。并且,抓住了一线生机——成为他不可或缺的戏搭子。日子依旧在过,但一切又都不同了。我成了赵璟真正的心腹。白天,我依旧是那个小心翼翼、逆来顺受伺候病秧子王爷的冲喜王妃。他依旧时不时发怒,我依旧惶恐地承受,偶尔笨拙地劝解。但只有我们两人知道,那些摔碎的杯盏,那些刻薄的言语,有多少是演给外面眼线看的戏码。私下里,我们的关系很微妙。他不再对我隐藏他那偶尔流露的精明和算计。有时深夜无人,他甚至会让我研磨铺纸,看他处理一些不重要的密报。他在培养我这个道具的默契度。字写得真丑。他瞥了一眼我抄写的药方,嫌弃道。乡下私塾先生教的,能认字就不错了。我头也不抬,继续写。在他面前,我渐渐不再刻意装卑微。明日宫里有赏赐下来,你知道怎么做他放下笔,淡淡地问。王爷病重,见不得人,受不得风,奴婢代领。若有贵重药材,奴婢会亲自‘煎坏’几味,显得王爷病入膏肓,药石罔效。我流畅地回答。赵璟嘴角勾起一丝极淡的弧度:还算机灵。我也摸到了一些他的底线。只要不触及他的秘密,不试图挑战他的权威,他对我偶尔的不敬容忍度很高。他似乎……有点享受这种无需伪装、可以稍微放松一点的时刻虽然大部分时间他还是那个阴晴不定的王爷。这种扭曲的和平被打破了。那晚,我刚伺候赵璟喝完药(当然是做做样子),准备退下。他靠在床头,闭目养神,脸色在烛光下显得格外苍白脆弱——当然,也是装的。突然,他毫无预兆地剧烈咳嗽起来,咳得撕心裂肺,整个身体蜷缩成一团,苍白的脸上瞬间涌上不正常的潮红,额角青筋暴起!王爷!我吓了一跳,这反应……不像装的!我赶紧上前扶住他。入手一片滚烫!他在发高烧!药……咳咳……药……他痛苦地喘息着,眼神涣散,指向床边矮柜上一个不起眼的青瓷小瓶。我立刻拿过瓶子,倒出一粒黑色药丸塞进他嘴里,又喂他喝了些温水送服。他艰难地咽下药丸,咳喘渐渐平复,但高烧未退,人昏昏沉沉,呼吸急促。我摸了摸他的额头,烫得吓人。不对劲!这绝不是装的!他真病了!福伯!我朝外喊道,快请太医!王爷不好了!福伯慌慌张张跑进来,看到赵璟的样子,脸都吓白了:这……这怎么会……太医很快来了,诊脉后脸色凝重:王爷这是……旧疾复发,又染了风寒,来势汹汹!那味主药呢快煎上!主药我一愣,什么主药赵璟的药一直是我经手,哪有什么特别的主药data-fanqie-type=pay_tag>太医急道:就是‘玉髓草’啊!王爷这病根,非此药不能压制!每月都要按时服用一剂!前几日宫里不是才赏赐下来快取来煎!玉髓草我猛地想起前两天宫里确实赏了一批珍稀药材,其中就有一盒密封极好的玉髓草。赵璟当时看了一眼,淡淡地说:这草年份不够,药性不足,拿去收着吧,别浪费火候了。我便收进了库房。难道……他是故意的他根本就没打算用这救命的药为什么太医还在催促。福伯已经急得团团转,要去开库房取药。等等!我拦住福伯,看向太医,太医,王爷……王爷他之前说,这草药性不足……胡闹!太医气得胡子发抖,药性再不足也是救命的东西!再拖下去,王爷就危险了!快去取来!老夫亲自煎!福伯不再犹豫,立刻去取了玉髓草。太医亲自守着煎药。药很快煎好,我给赵璟灌了下去。药效似乎有点作用,他的高烧略退了些,但人依旧昏迷不醒,呓语不断。太医守了一夜,天亮才疲惫地离开,嘱咐我密切注意,随时去请。屋子里只剩下我和昏迷的赵璟,以及脸色灰败的福伯。福伯,我低声问,目光紧紧盯着赵璟苍白憔悴的脸,这玉髓草……王爷为什么不用福伯身体一僵,眼神闪烁,最终叹了口气,老泪纵横:王妃……王爷他……他是不想活了呀!不想活了那个处心积虑装病、心思深沉的摄政王,不想活了王爷这些年……太苦了。福伯抹着泪,先帝托孤,小皇帝年幼,朝堂上那些人,表面恭敬,背地里恨不得王爷立刻咽气。王爷殚精竭虑,撑着这江山,可他的身体……是真的一天不如一天了。这病根是娘胎里带来的,根本治不好。玉髓草也只能缓解,还痛苦异常。王爷……王爷是觉得累了,不想再撑了,想……想随先帝去了……福伯的话像重锤砸在我心上。装病是为了麻痹敌人也许有。但更深层的原因,是他自己早已心灰意冷!他在用自己的方式,慢性自杀!这次故意不用药,就是明证!看着床上气息微弱,连昏迷都紧皱着眉头的男人,我第一次觉得他不再那么可怕。剥去权势和伪装,他也不过是个被病痛和重担压垮、想求一个解脱的可怜人。但……他不能死!他死了,我殉葬。他死了,这王府顷刻间就会变成地狱,福伯这些忠仆下场难料。他死了,朝堂动荡,最后受苦的还是百姓。更重要的是……我不想他死。这个念头冒出来,我自己都吓了一跳。是因为同病相怜还是因为……这些日子扭曲的相处,产生了某种奇怪的联系不,是因为交易!我跟他还有交易!他死了,我的靠山就没了!对,就是这样!福伯,我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底翻涌的情绪,声音异常冷静,王爷不会死的。福伯茫然地看着我。他得活着。我看着赵璟,一字一句地说,更像是在对自己说,他必须活着。我们得让他想活。赵璟昏迷了三天三夜。这三天,我衣不解带地守在他床边。喂药、擦身、降温,事必躬亲。福伯想帮忙,被我劝去休息了,他年纪大了,经不起熬。太医开的药效果有限,赵璟的高热反反复复。我翻阅了他书房里能找到的所有医书药典,结合太医的方子,偷偷调整了几味药的剂量和煎法。我幼时跟着一个落魄的铃医学过一点皮毛,没想到这时候用上了。也许是运气好,第四天清晨,赵璟的体温终于开始稳步下降。他睁开眼时,眼神还有些茫然,带着大病初愈的虚弱。看到守在床边、熬得双眼通红的我,他似乎愣了一下。水……他声音嘶哑。我连忙扶他坐起,小心地喂他喝了些温水。他喝了几口,眼神渐渐清明,看着我,带着审视和一丝复杂:……你一直守着嗯。我应了一声,把药碗端过来,该喝药了。他皱了皱眉,但没像以前那样抗拒,就着我的手把苦涩的药汁喝了。喝完药,他靠在床头,沉默了很久。屋子里只有灯花偶尔爆开的轻响。为什么救我他突然问,声音低哑,本王死了,你不是解脱了我放下药碗,抬眼看他。他的脸色依旧苍白,但眼底那层死灰般的沉寂似乎淡了些。王爷死了,奴婢得殉葬。我实话实说,奴婢不想死。他扯了扯嘴角,像是想笑,又没力气:就为这个还有,我顿了顿,迎上他的目光,您欠我的。哦他挑眉,本王欠你什么一条命。我平静地说,现在,是两条了。一条是我替他保住的他自己的命,一条是我暂时保住的我的命。赵璟定定地看着我,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睛里,有什么东西在翻涌。过了好半晌,他忽然笑了,不是冷笑,也不是嘲讽的笑,而是一种带着点疲惫和……释然的笑莫小冉,他缓缓道,你真是……胆大包天。谢王爷夸奖。我面不改色。以后,他移开目光,看着床顶的帐幔,语气平淡,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意味,本王的药,你负责。本王的命,你看着办。我的心,猛地一跳。我知道,这场交易,升级了。我真正拿到了拿捏这个病娇王爷的筹码——他的信任(或者说是别无选择的依赖),以及……他的生死。而我,要利用这筹码,在这深潭里,搏出真正的生天。赵璟这场突如其来的大病,像一块投入死水的巨石,激起了千层浪。朝堂上,那些原本因为赵璟病弱而按兵不动的人,开始蠢蠢欲动。弹劾摄政王病体孱弱,不堪重任,宜静养的折子雪片般飞向小皇帝的御案。更有传言,说赵璟这次昏迷数日,已是强弩之末。宫里的反应也很微妙。太后的赏赐来得更勤了,嘘寒问暖,却绝口不提朝政。派来的太监总管李公公,一脸悲悯地传达完太后的关怀后,话锋一转:太后娘娘忧心王爷玉体,特意嘱咐奴才问问,南边盐税清查的事,还有北境军饷的调度……王爷若是力不从心,娘娘那边倒是有几个得力的人选可以……这是明着要分权了!李公公走后,书房里的气氛降到了冰点。赵璟靠坐在软榻上,身上盖着薄毯,脸色依旧不好,但眼神冷得像结了冰。福伯在一旁气得浑身发抖。王爷,他们这是欺人太甚!福伯恨声道。赵璟没说话,手指轻轻敲击着扶手,发出规律的轻响。这是他思考时的习惯。我端着一碗刚熬好的参汤进来,打破了沉默。王妃来得正好。福伯像找到了主心骨,立刻把事情说了一遍,您看,这……我放下托盘,看向赵璟。他也在看我,眼神深邃,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探究,似乎在等我的反应。李公公是太后的人我问。嗯。赵璟淡淡应声。盐税和军饷,是关键我又问。国之命脉。他言简意赅。我走到书案旁,拿起他摊开的一份关于盐税的奏报。上面详细罗列了南方几个大盐商的账目,亏损巨大,疑点重重。这账目,我指着其中一个离谱的亏损数字,三岁孩童都看得出是假的。那又如何赵璟语气微嘲,牵扯其中的官员、豪绅,盘根错节。要查,就是捅马蜂窝。本王现在‘病着’,拿什么去捅那就让他们自己乱。我放下奏报,看向他。赵璟和福伯都看向我。王爷‘病重’,无力理事。太后体恤,想派人‘协助’。那我们就让她派。我语速平缓,不过,派谁去,查什么,怎么查……王爷可以‘建议’。赵璟的眉头微微动了一下:说下去。盐税这边,亏损最大、问题最明显的,是临州大盐商陈百万。但此人背后,站的是户部侍郎刘庸,刘庸又是太后侄女婿的门生。我根据这些日子看过的资料分析,太后若派人查盐税,最可能派她信任、又看似公允的人,比如……督察院的王御史。王御史清廉,但性情耿直,眼里揉不得沙子。你是说……赵璟眼中精光一闪。让王御史去查陈百万。我接道,陈百万的账目是筛子,一查一个准。王御史必然会揪住不放。刘庸为了自保,必定会动用关系保陈百万,甚至可能对王御史不利。我顿了顿,到时,水就浑了。王爷只需在关键时刻,‘病中惊坐起’,为‘蒙冤受屈’的王御史主持公道。既能打击刘庸一系,又能让太后派系内斗,王爷还能落个明察秋毫、为国除害的美名。书房里一片寂静。福伯张大了嘴,像不认识一样看着我。赵璟的目光在我脸上停留了许久,那里面翻滚着惊讶、审视,还有一丝……激赏他终于缓缓勾起唇角,那笑容带着久违的锐气和掌控感。好一招驱虎吞狼。他轻轻击掌,莫小冉,本王以前真是小瞧你了。王爷过奖。我垂下眼,只是些上不得台面的小聪明。小聪明赵璟轻笑,声音低沉了几分,能把这盘死棋下活的,就是大智慧。福伯,按王妃说的办。拟本王的手令,‘病榻陈情’,向太后举荐王御史清查盐税!措辞要诚恳,显得本王力不从心,全仰仗太后和皇上圣断。是!老奴这就去!福伯精神一振,立刻领命而去。赵璟的目光重新落回我身上,带着一种全新的、审视猎物的光芒:军饷的事呢军饷更急。我迎着他的目光,北境将士等不起。王爷‘病着’,无力统筹,那就不统筹。直接请旨,由兵部、户部、还有您信得过的边军将领,三方共同组建军饷督运司,专款专用,直达边关,每一笔开支都需三方共同签押确认。太后想塞人,也只能塞一个。三方互相制衡,反而更不容易动手脚,也能最快把军饷送过去。赵璟沉默地看着我,过了好一会儿,才长长吐出一口气,靠回软枕,闭上眼睛,嘴角却带着一丝如释重负的笑意。莫小冉,他低语,本王这冲喜新娘,倒是冲出了一员福将。盐税的事情,果然如我所料般发展。王御史刚正不阿,一到临州就掀了陈百万的老底。陈百万狗急跳墙,想贿赂不成,又派人刺杀(未遂)。刘庸为保自身,暗中给王御史使绊子,甚至动用关系想把王御史调走。消息传回京城,朝野哗然。就在舆论沸腾,刘庸一系眼看要只手遮天时,一份病中泣血的陈情奏折送到了小皇帝和太后面前。奏折以赵璟的口吻,字字泣血(当然是我代笔润色),痛陈盐税积弊,感念王御史为国除害、不畏强权的忠勇,恳请陛下和太后为忠臣做主,严惩奸佞!奏折一出,赵璟瞬间从病弱无能的权臣,变成了被奸佞蒙蔽、心怀社稷却力不从心的悲情忠臣形象。加上王御史遇刺的铁证和确凿的贪腐证据,小皇帝震怒,太后也无法再包庇。刘庸被革职查办,陈百万抄家问斩。王御史声名大噪。太后一派损失了一员大将,吃了闷亏,对赵璟更加忌惮,却暂时不敢再轻举妄动。军饷的事也顺利推进。三方制衡的模式虽然效率慢了点,但层层监督,杜绝了大额贪墨,军饷总算在寒冬来临前送到了边关将士手中。经此一事,赵璟在朝堂的威信不降反升。他依旧是那个病弱的摄政王,但谁都知道,这头病虎的爪牙,依旧锋利。而我的地位,在王府内部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再没有人敢把我当成那个可有可无的替嫁冲喜新娘。福伯对我毕恭毕敬,言语间带着发自内心的尊重。下人们看我的眼神充满了敬畏和好奇,传说着王妃如何在王爷病重时力挽狂澜,如何运筹帷幄。赵璟对我的态度,也彻底变了。他不再需要在我面前刻意伪装病弱。身体稍微好些后,他开始在书房处理一些真正核心的公务。而我会在一旁,帮他整理文书,誊写奏报,有时甚至能就一些具体事务提出自己的看法。莫小冉,你看看这份密报。他丢给我一份卷宗,北狄使团下月进京,说是朝贡,但探子报,他们暗中联络了朝中几位大臣,所图不小。我仔细看完:北狄狼子野心,朝贡是假,试探虚实是真。联络大臣,无非是想离间。王爷打算如何应对他们想见本王。赵璟冷笑,本王就让他们见见。看看他们能玩出什么花样。王爷要亲自接见我有些担忧,您的‘病’……本王‘病’了这么久,也该‘好转’几分了。赵璟眼中闪过一丝锐利,正好,借这个机会,看看朝中哪些人心思活络了。他看着我,忽然道:接见使团那日,你陪本王一同出席。我愕然:我这不合规矩吧王妃出席这种正式外交场合,很少见。规矩赵璟端起茶盏,轻轻吹了吹,本王的王妃,想在哪里就在哪里。况且,他意味深长地看着我,你不是喜欢看戏吗这场大戏,少了你这个观众,岂不可惜北狄使团进京那日,场面宏大。金銮殿上,小皇帝高坐龙椅,太后垂帘。赵璟作为摄政王,坐在皇帝下首首位,位置显赫。我穿着正式的王妃礼服,坐在他身侧稍后的位置,引来不少探究的目光。北狄使臣阔步上殿,为首的是个身材魁梧、留着络腮胡的壮汉,名叫巴图尔。他行过礼,目光就肆无忌惮地在殿上扫视,最后落在赵璟身上,带着毫不掩饰的倨傲和试探。外臣巴图尔,代我北狄大汗,恭祝大梁皇帝陛下、太后娘娘圣体安康!他声音洪亮,久闻摄政王殿下威名,今日一见,殿下果然……气宇不凡!他这话听着像恭维,但语气和眼神,分明带着一丝轻慢。朝中一些大臣的脸色顿时难看起来。赵璟端坐不动,脸上甚至带着一丝温和的笑意:巴图尔使者过奖。本王缠绵病榻,久疏朝政,当不起什么威名。倒是大汗雄踞草原,英武非凡,本王心向往之。他态度谦和,把自己放得很低。巴图尔眼中闪过一丝得意,以为赵璟果然如传闻中那般病弱可欺。他话锋一转,语气咄咄逼人:殿下过谦了!我大汗常说,大梁物华天宝,人杰地灵。此次朝贡,我北狄带来了最肥美的牛羊,最珍贵的皮毛,还有……我们草原最美的明珠,明珠公主!愿献于大梁皇帝陛下,永结两国之好!他一挥手,一名身着华丽北狄服饰、面覆轻纱的女子被带了上来。和亲群臣骚动起来。小皇帝才十岁!这分明是冲着摄政王来的!太后在帘后开口,声音温和:贵国美意,哀家心领。只是皇帝年幼,恐辜负了公主。此事……太后娘娘!巴图尔打断太后,声音洪亮,明珠公主身份尊贵,岂是寻常女子可比自然是要配大梁最尊贵的男子!依外臣看,摄政王殿下雄才大略,虽身体微恙,但气度犹在,与公主正是天作之合!图穷匕见!殿内瞬间死寂!所有目光都聚焦在赵璟身上。这是赤裸裸的羞辱!让一个病弱的摄政王娶一个异族公主还是当着满朝文武和他王妃的面!意在折辱,更是在试探赵璟的底线和掌控力!赵璟脸上的笑容淡了下去,眼神微冷。巴图尔得意地看着他,似乎在等他暴怒失态。就在这剑拔弩张的时刻,一道清亮柔和的女声响起,打破了沉寂。巴图尔使者此言差矣。所有人的目光瞬间转向我——那个一直安静坐在赵璟身侧,几乎被忽略的王妃。我缓缓站起身,对着小皇帝和太后福了一礼,然后看向巴图尔,脸上带着得体的微笑,声音清晰传遍大殿:贵国大汗欲与大梁结亲,诚意可嘉。但使者似乎对我大梁礼制有所误解。巴图尔皱眉看我:王妃有何高见高见不敢当。我微笑道,只是我大梁礼法森严,尊卑有序。摄政王殿下乃先帝托孤重臣,位同亚父,辅佐幼帝,匡扶社稷。其身系天下,婚姻大事,岂能儿戏更遑论与异邦和亲,此乃关乎国体之要事,需宗庙社稷共议,岂是你我在此大殿之上三言两语便可定夺的我一番话,把赵璟的身份抬得极高,将此事上升到国体高度,轻飘飘地把巴图尔指婚的提议定性为不懂礼数的儿戏。巴图尔被我噎得脸色涨红:你……王妃这是看不起我北狄公主使者何出此言我故作惊讶,贵国公主身份尊贵,远道而来,我大梁自当以礼相待。只是使者方才提议,让公主嫁与已有正妃的摄政王殿下为侧室这……我露出为难的表情,看向太后,太后娘娘,臣妾孤陋寡闻,不知我大梁何时有亲王正妃尚在,便迎娶他国公主为侧室的先例这岂不是……委屈了公主也显得我大梁不懂礼数,慢待贵客我把侧室两个字咬得很重。明珠公主再尊贵,嫁过来也只能是侧妃!这是赤裸裸的打脸!大殿上响起几声压抑不住的低笑。太后的声音从帘后传来,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笑意:王妃所言甚是。明珠公主金枝玉叶,岂能为侧室此事关乎两国邦交礼制,确需从长计议。巴图尔的脸由红转青,他大概没想到会被我一个后宅妇人堵得哑口无言。他恼羞成怒,还想说什么。一直沉默的赵璟,此时缓缓开口了,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巴图尔使者,王妃的话,就是本王的意思。和亲之事,休要再提。贵国若真心朝贡,本王自当以礼相待。若别有用心……他目光如电,扫过巴图尔,本王虽病弱,但大梁的百万雄兵,可不曾病弱!最后一句,杀气凛然!巴图尔被赵璟的气势所慑,又在我这里没讨到便宜,最终只能讪讪地带着明珠公主退下,朝贡仪式草草收场。退朝后,回王府的马车上。赵璟靠在车厢上,闭目养神。我安静地坐在一旁。过了许久,他忽然开口:今日殿上,你做得很好。我抬眼看他。他睁开眼,目光落在我脸上,带着一丝探究和欣赏:伶牙俐齿,句句诛心。本王倒是没想到,你还有这份急智和胆魄。王爷谬赞。我垂下眼,臣妾只是看不惯他那副嘴脸。只是看不惯赵璟轻笑,忽然伸手,抬起我的下巴,迫使我与他对视。他的指尖微凉,眼神却灼灼,莫小冉,告诉本王,你今日挺身而出,是为了维护本王,还是为了维护你王妃的地位他的目光太具穿透力,让我无所遁形。心跳漏了一拍。我看着他近在咫尺的俊脸,那深邃的眼眸里映着我有些慌乱的样子。都有。我如实回答,声音有些发紧,王爷是我的倚仗。王妃的地位,是我的保障。唇亡齿寒的道理,臣妾懂。唇亡齿寒……赵璟低声重复了一遍,指腹在我下巴上轻轻摩挲了一下,带着一种奇异的亲昵感,说得好。他松开了手,靠回车厢,重新闭上眼睛,嘴角却勾起一个愉悦的弧度。以后,就做本王的‘唇齿’吧。自那日金銮殿上唇枪舌剑击退北狄使者后,我在王府的地位已无人能撼动。下人们见了我,恭敬中带着敬畏。府里的大小事务,福伯会习惯性地先来请示我。连赵璟书房最核心的那片区域,我也能自由出入。赵璟的身体在我的监督下,配合着太医的调理,竟真的慢慢有了起色。虽然离痊愈还很远,但至少不再是那种风一吹就倒的样子。他依旧深居简出,保持着病弱的形象,但眼神中的锐利和掌控感,日益明显。我们之间形成了一种奇特的默契。白天,他是深不可测的摄政王,我是他温顺得力的王妃。夜晚,在只有我们两人的书房里,他卸下部分伪装,我会和他一起分析密报,商议对策,有时甚至会为某个计划争论几句。他不再叫我莫小冉或王妃,而是带着一丝戏谑叫我小狐狸。小狐狸,户部这份预算,你怎么看小狐狸,南边水患的赈灾方案,拿个章程出来。小狐狸,今日宫里赏的点心不错,给你留了。这称呼让我有些不自在,又隐隐有种被划入他私人领域的……归属感我强迫自己忽略心底那点异样。我们只是各取所需的合作者。他需要我的头脑和掩护,我需要他的权势和庇护。仅此而已。直到那个消息传来。那日午后,我正在核对王府的秋季账目,福伯匆匆进来,脸色极其难看。王妃!不好了!他声音都在发颤,刚接到南边密报……老爷……老爷他出事了!老爷我一愣,随即反应过来,我爹是!福伯急道,信上说,莫老爷乘船去邻县访友,途中船只遭遇风浪,不幸……不幸沉没!搜救了两日,只找到船体残骸,老爷……下落不明,恐怕……凶多吉少!我手中的笔啪嗒一声掉在账册上,墨迹晕染开一大片。脑子里嗡嗡作响。那个懦弱、无能,却也给了我生命的父亲……死了虽然感情淡漠,但突如其来的死讯,还是像一块巨石砸进心湖,激起巨大的涟漪。继母呢妹妹莫清雅呢她们……还好吗信呢我声音有些发飘。福伯赶紧递上一封密函。是赵璟在地方上的眼线发来的,内容很简略,确认了沉船事故,莫秀才失踪。王爷知道了吗我问。老奴刚收到,王爷在书房议事,还没敢惊动。福伯担忧地看着我,王妃,您……节哀顺变。节哀我扯了扯嘴角,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心里空落落的,有点难受,却也不是撕心裂肺的痛。我挥挥手让福伯下去,一个人坐在那里,看着账册上的墨迹发呆。不知过了多久,书房的门被推开。赵璟走了进来。他显然已经从福伯那里知道了消息。他走到我面前,没有说话,只是递过来一方干净的素帕。我抬起头,看着他。他脸上没什么表情,但眼神深处似乎有一丝……关切消息……未必准确。他开口,声音比平时低沉,本王已派人去详查,活要见人,死……也要见尸。我没接帕子,只是看着他:王爷,我……想回一趟家。这个请求有些突兀。按照礼制,出嫁女没有重要事由不能轻易回娘家,尤其我还是王妃。而且,那个家,对我来说,早就不是家了。赵璟沉默地看着我,似乎在衡量。回去看看也好。他终于点头,本王派一队侍卫护送你。带上福伯。家里若有什么麻烦,该料理的,一并料理了。他语气平淡,却带着一种无形的力量,你是本王的王妃,没人能给你委屈受。最后那句话,像一股暖流,猝不及防地冲进了我冰冷的心底。我看着他,第一次没有避开他的目光,轻轻说了声:谢谢。带着王府的侍卫和福伯,我回到了那个熟悉的、却早已陌生的莫家小院。小院门口挂着刺眼的白幡。灵堂已经设好,里面停着一口薄棺,里面……空空如也。只有几件父亲生前的衣物。继母王氏穿着一身孝服,哭得眼睛红肿,看见我进来,愣了一下,随即哭嚎得更大声了:我苦命的官人啊!你怎么就这么走了!留下我们孤儿寡母可怎么活啊!妹妹莫清雅跪在灵前,一身素缟,脸色苍白憔悴,比几个月前清减了许多,原本那股骄矜之气荡然无存,只剩下茫然和惊恐。她看到我,眼神躲闪,嘴唇动了动,没发出声音。家里的下人也都换了新面孔,看我的眼神带着好奇和畏惧。母亲节哀。我走到灵前,上了柱香,声音平静无波。王氏的哭声顿了一下,她抬起头,泪眼婆娑地看着我,眼神复杂,有怨恨,有嫉妒,更多的是恐惧。她大概做梦也没想到,当初被她推进火坑的庶女,如今会以高高在上的王妃身份回来。小冉……不,王妃……她有些语无伦次,您……您怎么回来了父亲出事,我自然要回来看看。我淡淡地说,目光扫过灵堂,父亲的后事,是如何安排的这……王氏眼神闪烁,家里……家里没什么积蓄了,就……就买了口薄棺,停灵三日……父亲一生清贫,但也不该如此草率。我打断她,福伯。老奴在。福伯立刻上前。你去安排。按六品官员的规格,重新置办棺木、寿衣。请城里最好的法事班子,做足七日道场。该有的体面,不能少。银子从王府出。我吩咐道,声音不大,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是!福伯领命。王氏张大了嘴,想说什么,接触到福伯身后那些王府侍卫冷硬的目光,又生生咽了回去,只剩下满脸的震惊和……一丝懊悔我走到莫清雅面前。她身体微微发抖,不敢看我。清雅,我开口,节哀。她猛地抬起头,眼中蓄满泪水,有悲痛,但更多的是难以置信:你……你不恨我不恨母亲恨当然恨过。恨她们把我当成弃子推进火坑。但现在,看着她们失魂落魄、惶惶不安的样子,看着这破败的小院,那点恨意反而淡了,只剩下一种居高临下的怜悯。都过去了。我平静地说,以后,你们母女好自为之。我示意福伯留下一些银票,这些银子,足够你们安顿生活。找个靠谱的管事,把父亲留下的几亩薄田管好,日子总能过下去。我没有多待。该做的面子功夫做完,给了她们安身立命的资本,便算是了断了这份浅薄的亲缘。离开莫家时,王氏和莫清雅送我到门口。王氏神情复杂,最终只喃喃地说了一句:王妃……路上小心。莫清雅看着我,嘴唇动了动,最终只低低说了声:……谢谢姐姐。回到王府,天色已晚。赵璟在书房等我。烛光下,他穿着常服,正在看一份卷宗。回来了他放下卷宗,家里……都处理好了嗯。我点点头,感觉有些疲惫,谢谢王爷。他示意我坐下,亲手倒了杯热茶推到我面前:喝了暖暖。看你脸色不好。我端起茶杯,温热的茶水顺着喉咙滑下,暖意驱散了心头的寒意。见到她们了他问。见到了。我把家里的情况简单说了说,包括给她们留下银子的事。赵璟听完,沉默片刻,才道:你心软了。不是心软。我放下茶杯,看向窗外沉沉的夜色,是觉得没必要了。她们已是蝼蚁,何必再踩一脚给条活路,全了最后一点情分,也省得日后被人诟病王妃刻薄寡恩。赵璟看着我,眼神深邃:小狐狸,你总是能把自己摘得干干净净。王爷不也是我回视他,彼此彼此。他忽然笑了,那笑容在烛光下显得格外柔和:是啊,彼此彼此。冬去春来,又是一年。王府花园里的桃花开了又谢,池塘里的荷叶铺满了水面。赵璟的身体在我的精心调理和他自己暗中的努力下,恢复得相当不错。虽然对外依旧保持低调,但他处理朝政的时间越来越多,手段也越发老辣圆融。小皇帝对他越来越依赖,太后一派势力渐微。我的日子也越过越安稳。王府上下打理得井井有条。偶尔赵璟会带我微服出府,去看看京城的繁华,尝尝街边的小吃。我们之间那种微妙的默契和联系,越来越深,像藤蔓缠绕,无声生长。这晚,月色正好。赵璟在湖心亭摆了酒菜,说要赏月。亭子里只有我们两人。月光洒在湖面上,碎银点点。微风吹过,带来荷叶的清香。他给我倒了杯果酒,自己却只喝清茶。小狐狸,他放下茶盏,目光落在波光粼粼的水面上,语气随意,你跟了本王也快两年了。觉得这王府如何王府很好。我抿了口甜甜的果酒,吃穿不愁,也没人敢给我气受。只是这样他转头看我,眼神在月色下显得有些朦胧。王爷想听什么我反问。他笑了笑,没再追问,沉默了一会儿,忽然道:小冉,本王累了。我一怔。这话从他嘴里说出来,分量很重。装病装了这么多年,戴着面具在朝堂周旋,处处提防……他声音低沉,带着一丝少见的疲惫和真实,有时想想,真不如当初就……王爷!我打断他,声音不自觉提高了几分,您说什么胡话!他看着我紧张的样子,反而笑了,带着一丝促狭:怎么怕本王真撂挑子不干,你这靠山倒了我瞪了他一眼,没说话,心里却有些发紧。他今晚……有些不一样。开个玩笑。他收敛了笑意,神情认真起来,本王的意思是……不想再装了。我的心猛地一跳。本王的病,好得差不多了。他看着我,一字一句地说,以后,本王不需要再靠‘病弱’来迷惑谁了。该拿回来的权柄,本王会堂堂正正地拿回来。这是宣告!宣告那个蛰伏的病虎,要彻底苏醒了!那……恭喜王爷。我压下心头的波澜,举起酒杯。他却没举杯,只是深深地看着我,目光灼灼,像是要看进我的灵魂深处:莫小冉,本王问过你,跟着本王图什么。你说是活命,是王妃的地位。我握着酒杯的手指微微收紧。现在,他身体微微前倾,带着一种迫人的气势,本王再问你一次。你想要的,只是这些吗亭子里静得只剩下风声和水声。月光落在他棱角分明的脸上,那双深邃的眼睛里,清晰地映着我的倒影,还有一丝……毫不掩饰的期待我的心,不受控制地狂跳起来。酒意微微上涌,脸颊有些发烫。我想要的……是什么是活命是权势是安稳还是……眼前这个褪去了所有伪装,强大、真实,有时刻薄有时却又带着点孩子气的男人两年来的点点滴滴涌上心头:他摔药碗时的阴鸷,他装病被我戳穿时的恼怒,他病重昏迷时的脆弱,他夸我小狐狸时的戏谑,他在金銮殿上维护我时的霸道,他在莫家门口那句没人能给你委屈受的承诺……答案,呼之欲出。我放下酒杯,抬起头,迎上他灼热的目光,第一次不再掩饰自己眼底的情绪。王爷,我的声音在夜风里格外清晰,您说过,我是您的‘唇齿’。赵璟的呼吸似乎停滞了一瞬。唇齿相依,才能长久。我看着他,一字一句,清晰地说,我想要的,是永远站在您身边,做您的唇齿。您活着,我才有价值。您荣光,我才能荣耀。您若倒下……我顿了一下,眼神坚定,我也会跟着您一起粉身碎骨。所以,王爷,您得好好活着,好好地……站在那个最高处。赵璟定定地看着我,那双深潭般的眼眸里,翻涌起滔天的巨浪,有震惊,有狂喜,还有一种沉甸甸的、被全然托付的震动。过了许久许久,久到仿佛地老天荒。他忽然低低地笑了起来,笑声越来越大,带着前所未有的畅快和释然。他站起身,走到我面前,高大的身影笼罩着我。月光下,他朝我伸出手,掌心向上。好。他只说了一个字,声音低沉有力,带着不容置疑的承诺,那本王就带你一起,站到那个最高处。我看着那只骨节分明、象征着无上权柄的手,又抬头看向他含笑的眼眸。我知道,这不再仅仅是一场交易。这是盟约,是羁绊,是风雨同舟的承诺。我缓缓地,将自己的手,放入了他的掌心。温热的,坚定的,带着足以支撑一切的力量。湖心亭里,月光如水,将两个相携的身影拉得很长很长。王府的灯火,彻夜未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