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路上你会要钱用的,我没有关系,你快走!”
走出了老农的家,借着一点星光,王其俊连夜向广西的方向疾走。他也知道日本人对中国老百姓的办法,碰到经商的就抢,务农的就搜,工人可能拉去做苦力,唯有读书人,是一概杀无赦!因为读书人全是抗日的中坚分子。在夜色中,他不敢稍事停留,四面凝视,仿佛山野上全是黑影幢幢。就这样,他一直走到曙光微现的时候,于是,他开始看清四面的环境,果然遍山遍野都是军人,却并没有人来干涉他或检查他。他再一细看,才知道全是中国军队。这一下,他又惊又喜。在一棵树下略事休息,那些军队也陆续开拔,他拉住了一个军人,问:
“请问,长乐失守了吗?你们到哪里去?”
“撤退!”那军人不耐地说,“全面撤退!”
“为什么?”他狐疑地说,“放弃了吗?”
“不知道!”那军人没好气地说,“这是命令!”
“可是——”
“走开!走开!别挡住路!”后面的军人往前冲,他被一冲就冲到了路边。
站在路边,他愕然地望着各种不同单位的军队列队前进,队伍显得十分零乱,走得也无精打采,每人都背着沉重的背包、枪、水壶,还有一捆稻草。起先,他根本不知道那捆稻草的作用,直到后来他杂在军队中走了一段,突然敌机隆隆而近,所有的军人都就地一伏,于是,遍地都只见稻草,他才知道这稻草是用来做掩护工作的。他站在那儿,看着那走不完的军队,听着那些军人的吆喝咒骂,感到心中一阵酸楚。湖南弃守!可怜的老百姓!
这就是历史上著名的湘桂大撤退。
王其俊开始杂在军队中,也向前面进行,跟着自己的军队走,总比单独走来得保险得多。但是,这些军人在撤退中脾气都坏透了,而王其俊总不能和军人一般地步履矫捷,于是,他被军人们推前推后,咒骂之声此起彼落。
王其俊知道这些军人在长久的行军、撤退、作战和断绝接济的情况下,都早已失去本性,一个个都成了易爆的火药库。他只希望能赶快走到东安,或者东安还通车,就可以搭上湘桂铁路的难民火车。这样,他杂在军队里整整走了三天。第三天,后面有消息传来,敌军正在追击他们,于是,队伍撤退得更急,乱七八糟的消息纷至沓来:
“后面已经开火了!”
“敌人离此只有三十里!”
“有一个部队全体牺牲了!”
这天,队伍连夜开拔,在星光之下,疲倦的军人们蹭蹭蹬蹬地向西南方进行。王其俊也随着这些军队,在迷蒙的夜色中颠踬地走着。
中午,在烈日的照灼下,军队继续在前进。一阵“隆隆”的飞机声由远而近,所有的军人都站住了,仰首向天空望去,一排五架飞机往这面飞过来,听声音就知道又是重轰炸机。军人们在长官的一声令下,全体卧倒,用稻草掩护着,王其俊看了看那机翼上的太阳旗,仓促地向田野边跑,想找一个匿身的地方。飞机飞近了,他只有站定在一棵大树下面,等待飞机过去。
飞机去远了,并没有投弹,他长长地透了一口气。军人也纷纷起身,拍去身上的尘土,重新整队前进。他正要继续走,却一眼看到在同一棵树下,有一个满面愁容的少妇,抱着一个一岁左右的小孩,正对他凝视着。
他看了那少妇一眼,她和一般普通的难民一样,剪得短短的头发,穿着一件宽宽大大,显然原来不属于她的黑色短衣和黑裤子。可是,这身村妇的妆束一点也掩不住她的清丽,那对脉脉含愁的大眼睛,和清秀的小脸庞看起来楚楚动人。一目了然,这也是个乔装的难民,真正的出身一定不是农妇,倒像大家闺秀。如果不是怀里抱着一个孩子,她看起来绝不像个结过婚的女人。
“老先生,”那女人走过来了,文质彬彬地对他点了个头,怯生生地说,“您是一个人吗?”
“噢,是的。”王其俊惊异地说,一来惊异于这女人会来和他打招呼,二来也惊异于她的一口好国语。
“老先生,我,我……”那女人嗫嚅着,似乎有什么事又不好意思开口。
“你有什么事吗?”王其俊问。
“我——”那女人终于说了出来,“我和我先生走散了,已经三天了,到处都是军人,我找不到我先生,可是,我又不能不走,我想,想……想和老先生结个伴走,不知老先生肯不肯?”
“你预备到哪里去?”
“四川。”
“哦?”王其俊一惊,“这么远!”
“我有一点钱,可以去坐湘桂铁路的火车,我想,充其量走到桂林,总会有车可通的。”
“好吧,我们是一路,你贵姓?”
“我先生姓洪,我娘家姓田。三天前,军队开下来,人太多,难民也多,我抱着孩子在前面走,只一转眼,就看不到我先生和行李,还有两个挑夫。我等到天黑也没有等到,后来听说日本人打来了,我只好走,到现在还一点影子都没有……”洪太太说着,眼眶里溢着泪水。
“敝姓王。”王其俊自我介绍地说,“我们就一路走吧,一面走,一面寻访你的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