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最近在研究日本作家的东西,我觉得日本作家写的东西比中国作家广泛多,他们什么题材都能写,也都敢写,中国作家往往局限于某一个范围之内。”
“不是日本作家的题材广泛。”秦非说,“一般欧美作家的取材都很广泛,因为他们只需要写作,不需要背负上道德的枷锁,更不需要面对‘主题意识是否正确’这种问题。中国人习惯讲大道理,电影、艺术、文学好像都要有使命感,都要有教育意义!荒谬!所以,中国现代的作家,都像被裹了小脚,在那条‘道德、教育意义、主题意识’的裹脚布下,被缠得歪曲变形。洁舲,如果你要写作,你就去写,放胆去写,不必考虑任何问题!千万别当一个被包了小脚的作家!”
“我很怀疑,”洁舲坦率地说,“我是否会成为一个作家。我这两天想得很多,‘作家’不是我的目的,‘写作’才是我的目的,我只要坐下来,写,就对了!哪怕这世界上只有一个知音,也罢;没有知音,也罢。总之,要写出我心中的感受来,才是最重要的!”
“最初,可能是这样的,然后,你会渴望知音的。”秦非笑笑,继续翻着那些书,“你会希望得到共鸣,希望得到反应,希望拥有读者。因为,写作已经是很孤独的工作,再得不到知音,那种孤独感和寂寞感会把人逼疯。世界上两种人最可悲,一种是演员,一种是作家。演员在舞台上表现自己,饰演别人。作家在稿纸上表现自己,饰演别人。很相像的工作。两者都需要掌声。两者都可能从默默无闻,到灿烂明亮,然后再归于平淡。于是,归于平淡之后,就是寂寞和孤独。平凡的人往往不认识寂寞和孤独,天才——作家或演员或艺术家或音乐家都属于天才型——很容易就会被孤独和寂寞吞噬。再加上,作家大部分思想丰富,热情,于是就更可悲:三岛由纪夫是最典型的例子,他身兼作家和演员于一身,对人类的绝望,对死亡的美化,对戏剧性的热爱一导致他最后的一幕,轰轰烈烈的切腹自杀。至于他死前的抗议、演讲那场戏,在他的剧本里原可删掉,他不需要给自己找借口。他生前有两句话已经说得很明白:‘生时丽似夏花,死时美如秋叶。’这就是他一生的志愿,他做到了。”
洁舲抬起头来,不相信似的看着秦非。
“我不知道你研究过三岛由纪夫!”
“我是没有研究过。”秦非坦白地说,“但他死得那么惊天动地,引起全世界的注意,我当然也会去注意一下。”他合上书本,注视洁舲,“你呢?你到底为什么在研究他们?”
“三岛由纪夫有一首诗,我念给你听你好吗?”
“好。”
她拿起一本书来,开始念:
力量被轻视,肉体被侮蔑。
悲欢易逝去,喜悦变了质。
淫荡使人老,纯洁被出卖。
易感的心早已磨钝,
而勇者的风采也将消失。
她放下书,抬眼看他。
“我想,”她说,“这就是三岛由纪夫在四十五岁那年,就选择了死亡的原因。他崇拜武士道的精神,切腹是最壮烈的死法。如果他再老下去,到了七老八十,勇者的风采都已消失,死亡就不再壮烈,而成为无可奈何了。你说对了,三岛认为死亡是一种美,但,必须是他选择的死亡,不是在病床上苟延残喘的死亡。日本人都有这种通性,把死亡看成一种美。你从他们的作品中就可以看出来。”
“我知道。”秦非点头,顺手拿起一本《罗生门》。翻到作者介绍,他不由自主地念出几句话:“架空线依然散发出来锐利的火花。他环顾人生,没有什么所欲获得的东西,唯有这紫色的火花——唯有这凄厉的空中火花,就是拿生命交换,他也想把它抓住!”
“芥川龙之介!”她接口说出作者名字,“又一个把死亡看成绝美和凄美的作家!他死的时候更年轻,才只有三十五岁。他是吞安眠药自杀的。至于川端康成,他自小就是孤儿,感触很深。但他已度过了自杀的年龄,却仍然选择了这条路。他在七十三岁那年,口含瓦斯管自杀。”
“可能因为得了诺贝尔奖!”秦非说,“这么高的荣誉,得到了,年龄却已老去,再没有冲刺的力量,也再没有追求的目标。何况,当时很多评论家,批评他不配得奖,我相信,他得奖后比得奖前更孤独,更寂寞,更绝望,于是,生而何欢,死而何惧!”
“对了!”她深深点头,“就是这两句话:生而何欢,死而何惧!”秦非蓦然从某种沉思中惊觉了,他盯住洁舲,深刻而敏锐地注视她,同时,他情不自禁地喊了一声:
“洁舲!”
她一震,抬起睫毛,迎视着他,他们互相注视着,研判着,揣摸着;都在彼此眼底读出了太多言语以外的东西。然后,秦非伸出双手,握住了她的手。他紧握着她,眼光深刻地看进她眼底深处,他用一种几乎是忧郁的语气,低沉而清晰地说:
“瞧!知识并不一定是件好东西!”他摇摇头,语重心长地再加了句,“洁舲,别让我后悔给你念了大学!”
她默然不语,只是静静地、深切地看着他。
电话是凌晨三点钟响起来的。秦非在床上翻了个身,去摸电话听筒,眯着眼睛看看床头的钟,凌晨三点!准又是个急诊病人!宝鹃伸手过来,环抱住秦非的腰,把头依偎在他肩胛上,她闭着眼睛,模糊地说:
“不要接,医生也有权利睡觉。”
秦非安慰地拍抚了一下宝鹃,依然拿起听筒来。刚刚对着听筒“喂”了一声,对面就传来一个男性的、年轻的、苦恼的,而且是鲁莽的声音:“秦公馆吗?我找洁舲听电话!”
见鬼!秦非醒了,瞪着钟。
“你知道几点钟了?”他问。
“我知道,三点。”对方回答,“我是展牧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