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天后。林尘下了床。动作还有些迟缓,脚步虚浮,但脊背挺得笔直。苏晚晴给他的旧布衫略显宽大,更衬得他身形瘦削,像一棵被狂风蹂躏过却未折断的竹子。“你……真的可以吗?”苏晚晴看着他苍白的脸色,忧心忡忡。那日他说要“解决麻烦”的话,她只当是重伤初愈的妄言,并未当真。可今天一早,他就明确表示要跟她去市集。“嗯。”林尘的回答永远简短。他需要信息,需要了解这个“有”的世界是如何运转的。困守小屋,什么也改变不了。而且,他厌恶拖延。了结因果,宜早不宜迟。苏晚晴拗不过他,只得再三叮嘱他跟紧自己,若感觉不适立刻休息。两人一前一后,离开了那间位于城西边缘的僻静小屋。踏入渭川城主街的瞬间,声浪、气味、色彩如同潮水般扑面而来。林尘的脚步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太……吵杂了。叫卖声此起彼伏,带着各色口音,恨不得把“物美价廉”四个字喊出花来。“新到的河鲜嘞!活蹦乱跳!”“上好的青布,瞧瞧这色泽!”“刚出笼的肉包子,香掉牙咯!”讨价还价的妇人,唾沫横飞,为了一文钱能争上半天。嬉闹的孩童像泥鳅一样在人群里钻来钻去,撞到人引来一声半真半假的呵斥,又嘻嘻哈哈跑开。驴车的铃铛声,独轮车的吱呀声,交织在一起。空气里混合着汗味、食物的香气、牲畜的膻味、还有泥土和尘埃的味道。鲜活,生动,拥挤,混乱。这就是人间烟火。苏晚晴显然对此习以为常,她小心地避让着行人,不时回头确认林尘是否跟上。她看到他微微蹙起的眉头,和那双过于平静的眼睛里,闪过一丝极难察觉的不适应。他像个异类。周围的热闹和喧嚣,仿佛被他周身一层无形的屏障隔开。他走在人群中,却又好像游离于人群之外。那种格格不入的感觉,比他那身不合体的衣服更显眼。苏晚晴心里叹了口气,领着他穿过熙攘的人流,走向街道中段一家挂着“济世堂”牌匾的药铺。她需要把手头积攒的一些品质稍好的药材卖掉,换些钱应急。就在她刚要踏进药铺门槛时,一个略显尖细、语速极快的声音像算盘珠子噼里啪啦地砸了过来:“哎哟!苏姑娘!可算是让钱某等到你了!”一个胖乎乎的身影从旁边一家绸缎庄里灵活地闪了出来,恰好堵在药铺门口。是个中年男子,面团团的脸,一双眼睛滴溜圆,透着精明的光。身上穿着绸缎长衫,料子不错,可惜前襟沾着几点明显的油渍,显得有些邋遢。他说话时,胖乎乎的手指习惯性地互相搓着,仿佛随时准备拨弄算盘。正是房东,钱掌柜。他看到苏晚晴,脸上立刻堆起一种混合着焦急和委屈的神情,像是蒙受了天大的损失。“苏姑娘啊,不是钱某催你,实在是……唉!”他一拍大腿,语速快得几乎不带喘气,“这年头生意难做,处处都要用钱!你看你那租金,这都逾期几日了?钱某我也是小本经营,一大家子要养活,实在是周转不开啊!”他一边说,一边用那双圆眼睛上下打量着苏晚晴,又瞥了一眼她身后沉默不语的林尘,眼神里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审视和疑惑。这穷酸丫头家里怎么多了个男人?看着面生得很,病恹恹的。苏晚晴的脸色瞬间白了,手指下意识地攥紧了衣角。她最担心的事情还是发生了。钱掌柜这张嘴,死的都能说成活的,当着药铺伙计和街上来往行人的面,她一个姑娘家,实在难以招架。“钱掌柜,”她努力让自己的声音保持平稳,“租金我正在筹措,请您再宽限几日,等我卖了这些药材……”“筹措?宽限?”钱掌柜的声音拔高了几分,引来周围一些好奇的目光,“苏姑娘,话不是这么说!上次你就说宽限,这都宽限几回了?信用,做生意讲究的是信用!你这样,让钱某我很为难啊!”他搓着手指,步步紧逼:“今日若是再见不到钱,钱某我也只好按规矩办事了!你那小屋,虽然破旧,地段也偏,但总归是能租出去的!”苏晚晴被他说得哑口无言,眼圈微微发红,窘迫得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她求助似的看了一眼药铺的伙计,伙计却只是无奈地摇摇头,显然对这场面见怪不怪。人群开始有围观的趋势。指指点点的低语声,像细针一样扎人。就在苏晚晴被逼得脸色煞白,几乎要妥协,打算将怀中那包原本想卖个好价钱的、品质最佳的药材也低价处理时,一直沉默得像影子般的林尘,忽然上前一步。他动作不快,甚至有些虚弱,但这一步,恰好挡在了苏晚晴和钱掌柜之间。钱掌柜正说得起劲,被这突如其来的打断弄得一愣,不满地看向这个面色苍白的年轻人。林尘没有看钱掌柜那副夸张的嘴脸,甚至没有看窘迫的苏晚晴。他那双黑白分明、深不见底的眸子,平静地落在钱掌柜腰间悬挂的一块半旧的、质地普通的玉佩上。目光停留了大约一息。然后,他抬起眼,看向钱掌柜那双圆溜溜的、带着诧异和被打扰的不悦的眼睛,用他那特有的、缺乏起伏的平静语调,淡淡地开口:“钱掌柜,你关心的不是租金,而是你三日后那批要运往南方的货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