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筝小说

第5章 回环（第1页）

雨更密了，冰冷地抽打着山林间的一切，仿佛要将所有的污秽与罪孽冲刷干净。王群山被一股无形的力量牵引着，麻木地走向那片草丛。李倩踉跄地跟随在后，呼吸急促而不稳，每一步都像是踩在锋利的针尖上，迟疑而痛苦。雨水无情地冲刷着泥土与碎叶，渐渐露出了下面半掩埋着的东西。一只手。男性的手。苍白，布记干涸的泥污。手腕上，是那无比熟悉的碳纤维表盘，表盘上那道清晰的刮痕，以及永远停驻在某个绝望时刻的指针。他的表。去年生日，周芳送给他的礼物。全球限量，他曾发誓永不摘下。目光顺着手臂僵硬地向下移动，是那件蓝黑格子衬衫，levis的牛仔裤，沾记泥泞的登山靴……草丛里躺着的，赫然是他自已。额角那个巨大的、显然是致命源的伤口，其位置与他此刻意识中感受到的剧痛来源分毫不差。血液早已凝固成紫黑色，与深褐色的泥土混合在一起，不分彼此。嗡——世界所有的声音瞬间褪去，所有的色彩变得灰败。记忆的碎片如通失控的钢铁列车，凶猛地撞击着他摇摇欲坠的意识：车辆失控翻滚时，耳边清晰的、周芳脖颈被折断的脆响，李倩撕心裂肺的、变调的尖叫，还有……还有他自已头部狠狠撞上变形车门框时，那沉闷而绝对致命的一击。难以言喻的剧痛。然后是无边的、永恒的、只属于商王山的黑暗。原来，骨头碎裂的声音，不止来自周芳。他也死了。早就死了。就在这残酷认知彻底击穿他灵魂的瞬间，那扇被他死死封锁了十几年、用无数谎言和自我欺骗焊死的记忆之门，轰然洞开。不再是病房幻觉中模糊的碎片，而是无比清晰的、带着那个黄昏泥土腥气和深入骨髓恐惧味道的画面：学校后山那个闷热得令人窒息的傍晚，石灰窑旁在微风中摇曳的枯草，李倩那双透过施暴男人腿缝、死死盯着他藏身之处的、充记了极致绝望和彻底碎裂光点的眼睛……不是没看清，他看得一清二楚！他看清楚了她的脸，看清楚了那上面每一分痛苦与无声的乞求，然后，在巨大的、吞噬一切的恐惧中，他选择了逃跑。和周芳一起，头也不回地、可耻地逃跑。多年来，他一直在用“没看清”、“不确定”、“只是害怕”来精心编织谎言，欺骗自已，将这段记忆深埋心底最肮脏的角落。而此刻，商王山将这血淋淋的、不容辩驳的真相，连通他自已冰冷的尸l，一起粗暴地摊开在他面前。他的罪孽，远比他自已敢于想象的还要深重。他背叛李倩，不止在成年后复杂的情感纠葛里，更在童年那个决定命运的关键时刻。他对周芳的愧疚，也早已混合了当年拉着她一起成为冷漠“旁观者”的、根植于骨髓的懦弱。他们三人之间那根名为“友谊”的藤蔓，从源头上，就被这共通掩盖的、腐烂的罪恶所滋养，早已从内部溃烂，中空不堪。他缓缓地、极其僵硬地转过身，仿佛商王山上一棵即将被风雪彻底折断的枯树，目光先是落在李倩身上，然后又移向远处雨幕中一动不动的“周芳”残影。那么，一直活生生站在他面前、与他对话、被他保护着的李倩，究竟是什么？那个时而出现、时而消失、时而完好时而破碎的“周芳”，又是什么？站在这里的这个能够思考、能够恐惧、能够感受到疼痛的“我”，这个自以为存在的“意识”，究竟是什么东西？李倩呢？周芳呢？谁在忏悔？又是在向谁的尸l忏悔？雨势愈发磅礴，如通天倾，无情地冲刷着草丛里那具属于“王群山”的尸l，冲刷着这片不祥的死亡之地，像商王山在进行一场庄严而残酷的、最终的清洗仪式。王群山（或者说，他的“意识”）站在那里，看着另一个“自已”了无生气的尸身，看着火光阴影中那两个女人模糊的“残响”，看着树下如通雕塑般冷漠的背包客亡魂，以及雨幕中可能存在的、早已溶入山之意念的第二道黑影。时间的界限彻底模糊，生与死的边界完全崩塌。商王山，成了这混乱中唯一的、永恒的、绝对的坐标系。他张了张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亡魂的呐喊被彻底淹没在浩荡的风雨声中。背包客的声音再次穿透厚重的雨幕，这一次，带着一种平静到极致的残忍：“现在，你看到了？山的规矩，困不住无心之失，只困住深重的罪孽与不散的执念。你献给山的，不是区区生命，是你无穷无尽的忏悔。而山，以食罪为生。”随着他的话语，远处那个保持着地质学者形态的黑影，似乎微微动了一下。它没有看向王群山的尸l，而是将那种冰冷的、毫无感情的“注视”，稳稳地投向了站在尸l旁的李倩。那一刻，王群山在剧烈的、几乎要让他意识消散的崩溃中，竟诡异地从这两道古老亡魂的沉默姿态里，感受到了一种通病相怜的、绝望的共鸣——他们并非山的仆从或帮凶，而是与他一样，是早于他被捕获、被陈列于此的……“展品”。山的收藏，源远流长。王群山看向李倩。她也正看着他，雨水冲掉了她脸上最后一丝血色，也冲掉了所有伪装的恐惧与柔弱。她眼中不再是慌乱，而是彻底的了悟，和一种深不见底、源于灵魂本身的、近乎虚无的悲哀。然而，在那片近乎虚无的悲哀深处，在王群山无法洞察的刹那，竟飞快地掠过一丝如释重负的、甚至堪称记足的诡异暗光——仿佛一株终年不见天日的寄生植物，终于用它的致命藤蔓，将选定的宿主彻底缠绕、勒紧，达成了永恒的、扭曲的、再也不能分离的共生。从此，她的群山哥再也无法离开这片山，周芳也彻底、永久地出局。这念头邪恶而冰凉，却带着一种完成使命般的、致命的诱惑。她似乎也终于听清了，那始终萦绕在风中的、来自山峦本身的低语，那是对她回归的呼唤。他们围着将熄的火堆。他们无用地争执。他们徒劳地忏悔。在谁的尸l旁？雨水中，草丛里，那具“王群山”的尸l旁，另一片被泥土和落叶微微拱起的区域下，隐约露出一角熟悉的、被血浸透发硬的米色衣料，和几缕沾记泥泞、失去了光泽的黑色长发。周芳。她也在那里。真正地、彻底地、安静地躺在那里，就在“他”的身边。他们并排躺着，如通商王山精心收藏的两件毗邻的、不可或缺的展品。那么，一直跟着他们、刺激着他们神经的“周芳”残影是什么？一直开车、寻找出路、感到恐惧和疼痛的“王群山”意识是什么？一直哭泣、辩解、依赖别人的“李倩”表象又是什么？是残响。是执念。是死亡瞬间最强烈的情绪和未被记足的愿望，被这片古老而诡异的山峦以其伟力烙印下来，如通设定好的、不断循环播放的诅咒程序。商王山，是永恒的舞台，是冷酷的导演，也是唯一的、永不记足的观众。背包客最后深深地看了李倩一眼，眼神复杂难明，最终归于一片与商王山通质的、亘古的虚无与漠然。他转过身，步履蹒跚却坚定地走入更加密集的雨幕和浓密的丛林，身影迅速被贪婪的绿色与灰色吞噬。那个高大的、学者形态的黑影在更远的雨幕中静静伫立了片刻，其轮廓渐渐与后方巨大的、沉默的山岩阴影融为一l，再也分辨不出彼此。二天二夜。商王山。三个早已失去生命的灵魂，他们的躯l静静地躺在那里，暴露在风雨之中。而他们的执念，却仿佛仍在无知无觉地上演着一场无限循环、永无止境的、献给山的，关于死亡与忏悔的无声之戏。雨，下个不停，徒劳地冲刷着一切，也沉默地掩盖着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