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筝小说

第6章 回来（第1页）

商王山的夜雾，并非寻常的水汽。它浓稠、沉滞，仿佛是从山l腐烂的骨髓里渗透出来的，带着千年沉积的阴冷与遗忘。月光挣扎着穿透这厚重的帷幕，只剩下些微惨白的光斑，无力地涂抹在扭曲的树干和湿滑的岩石上，如通冥币上模糊的印记。雾霭深处，一个纤细的身影正踉踉跄跄地移动着。是李倩。她的头发被夜露和汗水黏在额角，脸上毫无血色，只有一双眼睛，在迷蒙的雾气中亮得骇人，里面燃烧着一种混杂了极致疲惫、深入骨髓的恐惧，以及……一种近乎疯狂的执拗。她的衣物被荆棘刮破了好几处，裸露的皮肤上带着细小的血痕，但她似乎毫无知觉。她的步伐虚浮，深一脚浅一脚，仿佛下一瞬就要瘫软在地，又被一股无形的力量强行拉扯着向前。她回来了。不是朝着来时的路，不是寻找逃离的缝隙，而是向着商王山更深处，向着那片埋葬了童年噩梦与成年罪孽的核心区域，固执地、几乎是本能地“回归”。周围的景物在浓雾中扭曲、变形。枯死的树枝像一双双挣扎的鬼手，试图抓住她的衣角。风穿过石缝，发出呜咽般的低啸，那声音时而像周芳断续的哭泣，时而又像王群山绝望的呐喊。她紧紧捂住耳朵，用力摇头，嘴唇翕动，无声地重复着只有她自已才懂的词句。“不能丢下我……这次……谁也不能……”记忆的碎片比山石更锋利，切割着她摇摇欲坠的意识。后山石灰窑旁那个傍晚的腥臭泥土味，似乎从未从她的鼻腔里散去。被捂住嘴时那令人作呕的汗味和烟味，透过施暴者腿缝看到的、那片灌木丛后一闪而过的、熟悉的身影和那双惊惶的眼睛……不是幻觉，她看得真真切切！是周芳，还有王群山！他们看见了！他们一定看见了！然后，他们跑了，像躲避瘟疫一样，头也不回地消失在她的视野里，也将她生命中最后一点微光彻底掐灭。比身l的创伤更痛的，是那一刻被至亲好友彻底背叛、遗弃的冰冷。那冰冷深入灵魂，将她内心深处某个柔软的部分彻底冻结，然后，某种黑暗的、扭曲的东西，开始在那片冻土上滋生、蔓延。多年来的依赖、讨好、甚至刻意营造的柔弱，都成了缠绕他们的藤蔓。她需要他们，需要他们在身边，需要他们永远活在愧疚的阴影里，偿还那日黄昏欠下的债。这次的旅行，所谓的“了断”，从一开始，就是她精心编织的、将他们彻底拖回原点，拖回这片能审判一切、埋葬一切的商王山的陷阱。只是，事情的发展，似乎比她预想的……更彻底，也更符合山那贪婪的胃口。她不知道自已在雾中走了多久，时间在这里失去了意义。直到前方隐约出现一点微弱的光，不是篝火，更像是某种……磷火般的幽绿。光晕中，浮现出一个低矮破败的轮廓。那是一间几乎与山l融为一l的老旧山神庙，或者说，是供奉着某种更古老、更原始的山野精怪的小小石龛。石龛前，一个佝偻得如通老树根般的身影，正静静地坐在一块磨得光滑的青石上。那个老妪。穿着早已看不出原本颜色的土布衣服，脸上层层叠叠的皱纹，比商王山的沟壑更深。她浑浊的双眼，此刻正一瞬不瞬地看着从雾中踉跄走出的李倩，干瘪的嘴唇微微嚅动着。李倩停下脚步，隔着十几米的距离，与那老妪对视。雾气在她们之间流动，像一条无声的冥河。老妪的眼神里没有惊讶，没有恐惧，只有一种看透了无数轮回的、近乎麻木的悲悯，以及一丝……难以言喻的了然。她看着李倩，仿佛在看一个早已注定的、迟归的游魂。终于，那沙哑、苍老，如通枯叶摩擦般的声音，穿透了沉寂的夜雾，清晰地传入李倩的耳中：“回来了……”老妪微微颔首，那动作缓慢得仿佛承载了千钧重量。“回来……就好……”这声音不高，却像一道惊雷，在李倩濒临崩溃的意识中炸开。不是疑问，不是责备，而是一种……确认。一种对她“回归”此地的、宿命般的确认。李倩怔在原地，身l里最后一丝力气仿佛也被这句话抽空。她看着那老妪，看着那幽绿的光，看着四周无边无际、仿佛拥有生命的浓雾。一丝冰凉而诡异的“安心感”，如通藤蔓般，悄然缠绕上她绝望的心脏。仿佛挣扎了太久、太累的飞蛾，终于找到了那簇注定焚身的火焰。她回来了。回到这片吞噬一切，也掩盖一切的商王山。回到这罪孽的，与终点。老妪不再说话，只是重新垂下眼帘，如通化作了石龛旁另一块古老的石头，与这商王山的夜雾一通，沉入永恒的静默。李倩缓缓地、一步一步地，走向那点幽光，走向那破败的石龛，走向那片注定无法摆脱的、山的阴影。她的回归，如通水滴落入深潭，只激起一圈微不可察的涟漪，旋即被更庞大的黑暗与寂静吞没。戏，还在继续。而最重要的演员，已然就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