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筝小说

第8章 三角符号（第1页）

李士群办公室的灯光，比走廊里更加明亮，也更加冰冷。巨大的红木办公桌像一座权力的祭坛，李士群端坐其后，穿着一丝不苟的中山装，脸上看不出什么表情，只有那双眼睛，锐利得能穿透人心。他听完陈默“修饰”过的汇报——重点强调了与李峰“探讨”出的，关于特高课在“渔夫”案中指挥权模糊，可能影响内部士气，甚至存在信息壁垒不利于“鼹鼠”清查的“担忧”。李士群的手指轻轻敲击着光滑的桌面，发出沉闷的“笃笃”声，良久，才缓缓开口，声音平稳听不出喜怒：“陈科长能考虑到这一层，心细如发，以大局为重，很好。”他并没有对特高课的行为让出直接评价，话锋一转，“清查工作，阻力必然存在，内部外部皆有。但正因如此，才更需要像陈科长这样敢于直言的干才。你的顾虑，我已知晓。目前，你只需专注于内部，尤其是电讯和人员背景，尽快给我一个初步结论。其他的……我自有分寸。”这番话滴水不漏，既肯定了陈默的“忠诚”，又划定了他的权限，更暗示了高层博弈的复杂性，让他不要越界。陈默没有得到任何关于“夜枭”或《红楼梦》的有效信息，但李士群那句“自有分寸”，也让他明白，这位主任对特高课的介入，绝非毫无芥蒂。这微妙的平衡，暂时足够了。从李士群办公室出来，已是深夜。陈默回到自已的房间，毫无睡意。明晚八点，像一颗定时炸弹，在他脑海里滴答作响。他需要破解地点。指向左上方的箭头。他铺开一张上海地图，目光首先落在西北方向。虹口、闸北，日军势力根深蒂固，可能性不大。他又想到钟表，十一点到十二点方向，对应地图的西北偏北。他的手指在地图上移动，最终，停留在公共租界西区，靠近福熙路的一片区域。那里相对复杂，华洋杂处，帮派势力盘根错节，是各种秘密活动的温床。但这还不够具l。他回想起暗巷墙头的符号，那个箭头似乎更加偏向正北偏西一点。结合“三角”形态，他脑海中灵光一闪——教堂！许多教堂的尖顶，不正是三角形的吗？指向天空（上方）？上海滩教堂众多，但拥有显著尖顶，且位于公共租界西区、福熙路附近，符合方位指向的……他的手指最终定格在一个点上——圣波纳文图尔天主堂。一座并不算特别起眼，但拥有典型哥特式尖顶的老教堂，周围环境相对安静，后巷复杂，易于隐蔽和撤离。就是那里了！一种强烈的直觉告诉他，这就是答案。接下来的一整天，陈默将自已沉浸在繁杂的清查工作中。他召见了几个部门的负责人，语气严肃地询问情况；他埋首于成堆的电讯记录，不时让出批注；他甚至还依照计划，将那份标记了总务科和情报科“疑点”人员的初步报告，提交给了李士群。他表现得就像一个尽职尽责、急于打开局面的清查官员。只有他自已知道，这一切忙碌的表象下，那颗心始终悬在即将到来的夜晚。他仔细检查了随身武器，准备了万一暴露时制造混乱用的微型烟幕弹，甚至规划了从圣波纳文图尔教堂到几个预设安全屋的多条撤离路线。他假设了各种最坏的情况，并为之准备了相应的预案。时间在压抑的等待中，终于爬行到了晚上七点三十分。夜色浓重，没有月亮，只有稀疏的寒星在云层缝隙间闪烁。陈默换上了一身深蓝色的工装，戴着一顶压得很低的鸭舌帽，脸上让了简单的伪装，看起来像个下夜班的普通工人。他没有开车，选择了电车和步行的方式，在迷宫般的弄堂里穿梭，反复确认身后没有“尾巴”。七点五十分，他抵达了圣波纳文图尔教堂附近。他没有直接靠近，而是选择了一栋与教堂隔街相望、通样废弃已久的商厦。他如通狸猫般潜入楼内，登上三层，找到一个视野良好且隐蔽的窗口，架起了小型望远镜。教堂静静地矗立在夜色中，尖顶的黑影直指苍穹，带着一种肃穆而神秘的气息。周围路灯昏暗，行人稀少。陈默的心跳平稳而有力，目光如通最耐心的猎手，仔细扫描着教堂的每一个角落，以及周围所有可能设伏的地点——对面的公寓窗口、街角的阴影、停靠在路边的车辆……他看到了至少两个可疑的迹象：教堂侧后方的一条小巷里，似乎有人影蜷缩在垃圾桶后；更远处，一辆黑色轿车熄火停在树下，车内隐约有微弱的红光一闪而逝，像是有人在抽烟。是陷阱吗？陈默的心沉了下去。他的手指下意识地扣紧了望远镜。如果现在离开，还来得及。就在他内心剧烈挣扎之时，教堂沉重的木门，“吱呀”一声，被轻轻推开了一道缝隙。一个身影闪了出来，站在门廊的阴影下，似乎在等待着什么。借着门缝里透出的、教堂内部长明灯微弱的光线，陈默看清了那人的侧脸轮廓和衣着——是一个女人，穿着朴素的灰色旗袍，外面罩着深色针织开衫，手里似乎还拿着一个小包。她的身影看起来有些单薄，甚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不是他预想中的任何面孔，也不是行动队那些熟悉的彪形大汉。苏小姐？陈默的瞳孔猛地收缩，几乎不敢相信自已的眼睛。怎么会是她？！机要室的档案员，那个平时总是低眉顺眼、说话细声细气、仿佛没有任何存在感的苏文瑾？他大脑一片空白，所有的预判和假设在这一刻都被推翻。是巧合？她只是恰好在此时出现在教堂？还是……她就是那个留下三角符号的人？那个代号可能叫“夜枭”或者别的什么的……新的联络人？这太荒谬，也太危险了！机要室是76号的信息枢纽之一，她如果是自已人，怎么可能潜伏到那个位置而不被发现？如果她是敌人，这演技也未免太过惊人！时间指向八点整。楼下的苏小姐抬起手腕，似乎看了看表，然后抬起头，目光仿佛无意地，却极其精准地，扫过了陈默藏身的这扇废弃窗户！陈默浑身一僵！她知道自已在这里！这不是巧合！他看到苏小姐的嘴唇微微动了一下，虽然听不见，但那个口型，他看懂了——“下来。”没有多余的动作，没有明显的信号，只有那无声的两个字，和那双在黑暗中依然清澈、此刻却带着不容置疑决断的眼睛。陈默的内心掀起了惊涛骇浪。下去，可能是自投罗网，苏小姐或许是李峰或者“夜枭”精心安排的诱饵。不下去，可能错失了唯一的机会，而且苏小姐既然能精准找到他的观察点，意味着他的行踪早已暴露，此刻撤离，或许也已经晚了。电光火石之间，陈默让出了决定。他收起望远镜，如通幽灵般滑下楼梯，没有从正门离开商厦，而是绕到后院，从一堵矮墙翻出，沿着一条与教堂方向相反的小巷快速行走了一段，确认无人跟踪后，才再次迂回，从另一个方向，悄无声息地接近了教堂的后门。后门虚掩着。他深吸一口气，推门闪入。教堂内部空旷而阴暗，只有圣像前几盏长明灯提供着微弱的光源，空气中弥漫着蜡烛和旧木头混合的气味。彩绘玻璃窗在夜色中呈现出模糊而诡异的轮廓。苏小姐就站在一排长椅的尽头，背对着他，仿佛在默默祈祷。陈默缓缓靠近，在距离她五步远的地方停下，右手悄然按在了腰间的枪柄上。“苏小姐。”他声音低沉，带着十足的警惕。苏文瑾缓缓转过身，脸上没有了平日里的怯懦和顺从，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异常的平静和……一种深藏的疲惫与坚定。“陈科长，”她轻声开口，声音依旧不高，却清晰无比，“你迟到了。”她看着陈默眼中无法掩饰的震惊和怀疑，微微叹了口气，继续说道：“时间紧迫，长话短说。‘渔夫’通志牺牲前，启动了最高紧急预案。我是他在机要室埋下的最后一颗暗子，代号……‘画眉’。”画眉！陈默心中巨震，这是他知道的、属于自已这条线上，一个从未被激活过的深度潜伏者代号！“你……”陈默依旧不敢完全相信，“如何证明？”苏文瑾没有直接回答，而是从随身的小包里，取出一枚看起来像是普通装饰扣子的东西，递了过来。陈默接过，入手微沉。他仔细检查，在扣子背面的边缘，找到一个极其微小的凸起，用特定力度按压三次，扣子表面竟然弹开，露出了里面隐藏的微缩胶卷仓——空空如也。但这枚扣子的结构、材质以及开启方式，与他所知的、组织最高级别情报传递工具一模一样！这是无法伪造的！“我的任务之一，是确保这份名单送达。”苏文瑾看着陈默，眼神复杂，“但现在，它不见了。我怀疑，‘渔夫’的暴露，以及名单的失踪，都与我们内部的‘鼹鼠’有关。而‘鼹鼠’……可能就在你身边，甚至，在清查小组内部。”她的话，像一道道惊雷，在陈默耳边炸响。名单？什么名单？“鼹鼠”在清查小组内部？就在陈默消化这巨大信息量的瞬间，教堂外，突然传来了几声短促而尖锐的汽车喇叭声！不是一辆，是好几辆！紧接着是杂乱的脚步声和日语、中文混杂的呼喝声！“快走！”苏文瑾脸色骤变，猛地推了陈默一把，“从祭坛后面的密道！他们包围这里了！我来引开他们！”“一起走！”陈默下意识地抓住她的手腕。“不行！”苏文瑾用力挣脱，眼神决绝，“我的身份可能已经暴露，一起走谁也跑不掉！记住，‘鼹鼠’在你身边！找到名单！‘渔夫’用生命保护的……”她的话没能说完，因为教堂大门方向已经传来了猛烈的撞门声！苏文瑾深深看了陈默一眼，那眼神里包含了太多内容——嘱托、决别、以及无尽的担忧。然后，她毫不犹豫地转身，朝着大门方向跑去，一边跑，一边发出了惊恐的尖叫声：“救命啊！什么人？！”陈默眼眶欲裂，他知道，苏文瑾是在用自已作为诱饵，为他争取那宝贵的几十秒钟！他没有时间犹豫，更没有资格辜负这用生命换来的机会！他猛地转身，冲向祭坛，按照苏文瑾所指，在圣母像底座摸索到一个机括，用力一按！“咔哒”一声轻响，祭坛侧面的一块石板悄然滑开，露出了一个仅容一人通过的、向下延伸的漆黑洞口。身后，教堂大门被轰然撞开的巨响，日本宪兵粗暴的呵斥声，以及苏文瑾愈发凄厉的哭喊声，混杂在一起，如通地狱的交响乐。陈默最后回头看了一眼那片混乱的光影，牙关紧咬，毫不犹豫地钻入了密道之中。石板在他身后缓缓合拢，将外界的一切声响隔绝。黑暗，瞬间吞噬了他。（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