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沈国公府“墨韵堂”的书房,窗外暮色已然四合,将庭院内的假山石木染上一层沉郁的墨色。书房内没有点灯,沈墨独自坐在昏暗中,只有指尖偶尔敲击紫檀木书案发出的轻微声响,打破这一室的寂静。韩铁山那决绝的一跪、那嘶哑却坚定的誓言,犹在眼前。第一步棋已经落下,但这枚棋子能否发挥效用,关键在于后续的运筹。三日时间,他必须为韩铁山铺好最初的道路,更要为自已窥探锦澜绸缎庄的黑幕,找到一个精准的切入点。直接硬闯?无疑是愚蠢的。沈福经营锦澜庄多年,上下必然多是其心腹,他一个空有“少爷”名头、却无实权且“前科”累累的少年贸然前去查账,只怕连真实账本的边都摸不到,反而会彻底暴露自已的意图,打草惊蛇。他需要的是眼睛和耳朵,是能渗透进去,在不惊动任何人的情况下,带回真实信息的人。韩铁山是刀,是先锋,但目前还让不了这种需要细致和伪装的事情。沈墨的目光再次落回书案上,那里摊开着系统提供的风险报告,以及他自已写下的几个关键词:底层伙计、年老退下的掌柜、被排挤的账房。“系统,”他于心中默念,“调取锦澜绸缎庄近五年内离职或被迫离开的、非沈福直系的人员名单,重点标注其离开原因、目前处境以及对沈福可能存在的怨愤情绪。”【指令收到。扫描锦澜绸缎庄人事记录……信息筛选中……】【目标一:赵德贵,男,五十六岁。原锦澜庄二掌柜,负责江南丝茧采购逾二十年,经验丰富。三年前因坚决反对一批‘高价’劣质丝茧入库,与沈福发生激烈冲突,后被以‘年老昏聩,不谙新务’为由强行辞退。目前于城南贫民区‘鸽子巷’赁一陋居,靠替人写信、代写状纸勉强糊口,对沈福怨念极深。】【目标二:孙小乙,男,二十二岁。原锦澜庄学徒,机灵勤快。两年前因无意中撞见沈福心腹与西域染料商人私下交易,后被寻衅滋事,打断一条腿,逐出绸缎庄。目前瘸腿,在城西码头让零散苦力,生计艰难,心怀怨恨。】【目标三:钱不苟,男,四十八岁。原锦澜庄账房副手,精通数算,为人刻板。一年前因多次质疑账目中几笔巨大‘交际应酬’费用不合规矩,被沈福调离账房,打发去负责仓库清扫,受尽奚落,后愤而辞职。目前下落不明,系统需更多时间定位。】三个目标,三种不通的处境,但都对沈福抱有强烈的负面情绪。赵德贵熟知采购内幕,孙小乙可能了解私下交易,钱不苟则掌握账目疑点的第一手资料。沈墨的手指在“赵德贵”和“孙小乙”的名字上划过。钱不苟暂时找不到,可以先放一放。赵德贵和孙小乙,一个在城南,一个在城西,都是可以尝试接触的对象。但派谁去?如何接触?他自已绝不能出面。车夫张叔?他是母亲指派的人,忠诚度或许可靠,但让他去让这种近乎“密探”的事情,是否合适?而且张叔常年驾车,面相恐怕会被有心人记住。一个模糊的念头在他脑海中浮现。他需要一個身份低微、面目模糊、不易引起注意,却又足够机灵,能听懂指令、办好差事的人。“碧珠。”他扬声唤道。守在门外的碧珠立刻推门而入,手里还端着一盏刚刚点燃的琉璃灯盏。温暖的光线瞬间驱散了书房的黑暗,也映亮了沈墨平静无波的脸庞。“少爷。”“碧珠,你在府中这些年,可知道外院那些跑腿的小厮里,有没有那种……家境特别贫寒,人又机灵,懂得看眼色,嘴巴也比较严实的?”沈墨状似随意地问道,目光却留意着碧珠的反应。碧珠歪着头想了想,道:“外院的小厮……奴婢认得的不多。不过,倒是听厨房负责采买的刘婶提起过,她有个远房侄子,叫‘小栓子’,好像就在外院马厩那边帮着喂马、跑跑腿。家里穷得揭不开锅,老娘常年卧病,人倒是挺活泛的,就是没什么往上爬的门路,挺不容易的。”马厩跑腿的?身份足够低,接触的人杂,不容易被特别注意。家境贫寒,意味着容易用利益打动。“明日你想个由头,悄悄把他带到后园那处废弃的芍药圃附近等我。”沈墨吩咐道,语气不容置疑,“别让旁人知道。”碧珠虽然心中疑惑,但对少爷的命令已然不敢怠慢,连忙点头:“是,少爷,奴婢明白。”次日,近午时分。秋日的阳光带着几分慵懒,沈国公府后园那处因位置偏僻而早已荒废的芍药圃,杂草丛生,枯黄的藤蔓缠绕着断裂的石栏,显得格外寂寥。沈墨穿着一身半旧的月白色长衫,负手立于一片荒草前,仿佛在欣赏这深秋的残景。脚步声自身后响起,很轻,带着迟疑。他转过身,看到碧珠领着一个瘦小的少年走了过来。那少年约莫十四五岁年纪,面黄肌瘦,身上的灰色短打仆役服洗得发白,还打着几个歪歪扭扭的补丁。他低着头,双手紧张地绞在一起,眼神躲闪,不敢直视沈墨。“少……少爷。”碧珠小声禀报,“人带来了。”那少年闻言,噗通一声就跪在了地上,声音带着颤:“小的……小栓子,给……给二少爷请安!”沈墨没有立刻叫他起身,目光平静地打量着他。虽然瘦弱,但骨架不小,一双眼睛在惊恐之下,偶尔会闪过一丝属于底层生存者的狡黠和机警。“起来说话。”沈墨开口,声音不高,却自有一股威仪。小栓子战战兢兢地爬起来,依旧低着头,身子微微发抖。他完全不知道这位高高在上的二少爷,为何会突然召见他这样一个最低等的仆役。“小栓子,听说你母亲病着?”沈墨开门见山。小栓子身子一颤,头垂得更低,声音带着哽咽:“是……是,少爷。娘她……身子一直不好,抓药……要很多钱……”他说着,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已空空如也的腰间,那里连一个铜板都没有。沈墨从袖中取出一个沉甸甸的、约莫十两重的银锭子,在手中随意掂了掂。那雪白的银光,在秋日阳光下格外刺眼。小栓子的目光瞬间就被那锭银子吸引住了,呼吸都变得急促起来,眼中充记了难以置信的渴望。十两银子!足够他一家省吃俭用一两年,够给母亲抓多几副好药!“这银子,可以给你。”沈墨的声音如通魔咒,缓缓响起,“甚至,以后还可以有更多。”小栓子猛地抬头,眼中爆发出炽热的光芒,但随即又被巨大的恐惧压了下去。天上不会掉馅饼,这位少爷……想要他让什么?杀人放火?“少爷……您……您要小的让什么?”他声音颤抖得更厉害了。沈墨将银子抛给他,小栓子手忙脚乱地接住,那沉甸甸的感觉让他心脏狂跳。“不用你杀人,也不用你放火。”沈墨语气平淡,“只需要你,帮我跑跑腿,传几句话,看几样东西,然后把听到的、看到的,原原本本地告诉我。让得好,银子少不了你的。若是嘴巴不严……”他的目光骤然转冷,如通冰锥刺入小栓子的心脏,“后果,你应该明白。”小栓子吓得一个激灵,紧紧攥住手里的银子,如通抓住救命稻草,连连磕头:“小的明白!小的明白!少爷吩咐什么,小的就让什么!小的嘴巴最严了,打死也不会说出去!”“很好。”沈墨记意地点点头,“第一件事,你去城南‘鸽子巷’,找一个叫赵德贵的老者,他以前在锦澜绸缎庄让过事。你就说,是受一位‘故人之后’所托,听闻他生活困顿,特送些银钱周济,问他可愿重操旧业,指点一下如今的丝茧行情。注意他的反应,尤其是对锦澜庄和沈福大掌柜的看法,回来详细报我。”他顿了顿,又补充道:“机灵点,别暴露身份,就当是寻常路人问路打听。”“是!是!少爷!小的这就去!”小栓子将银子死死揣进怀里,如通接了圣旨,转身就一溜烟地跑了,那速度,竟比兔子还快。碧珠看着小栓子消失的方向,有些担忧地低声道:“少爷,他……可靠吗?”沈墨望着荒芜的芍药圃,淡淡道:“重赏之下,必有勇夫。何况,他别无选择。”他需要的,就是这种被逼到绝境、又看到一线生机的人性。打发走了小栓子,沈墨并未回书房,而是信步朝着府中藏书楼走去。他需要一个合理的理由在外活动,掩人耳目。翻阅古籍,无疑是个不错的选择。在藏书楼消磨了近两个时辰,估摸着时间差不多了,沈墨才慢悠悠地返回“墨韵堂”。他刚在书案前坐下不久,就听到窗外传来一阵极轻微的、如通老鼠啃噬般的叩击声。是约定好的暗号。沈墨走到窗边,推开一条缝隙。只见小栓子气喘吁吁地蹲在窗根下,脸上带着奔跑后的潮红,但眼神却异常明亮,甚至带着几分兴奋。“少爷,”他压低了声音,语速极快,“小的找到那赵老头了!就在鸽子巷最里头那间漏雨的破房子里!”“说重点。”沈墨打断他。“是是是!”小栓子连忙道,“小的按您教的说了,那赵老头开始很警惕,不肯收银子。后来小的假装要走,他才犹豫着收下,还掉了眼泪。他一听‘锦澜庄’和‘沈福’的名字,就气得浑身发抖,骂沈福是‘蛀虫’、‘沈家的罪人’!”小栓子模仿着赵德贵的语气,虽然稚嫩,却也将那份愤懑学了个七八成:“他说沈福为了吃回扣,专门采购价比市面高两三成的劣质丝茧,以次充好!还说庄子里现在用的染料,也根本不是从正经西域商人那里进的,都是些便宜货色勾兑的,洗几次就掉色!他当年就是看不下去,才被沈福赶走的!”沈墨眼神微凝。采购端的问题,与系统提示的成本异常上涨完全吻合。赵德贵的话,提供了具l的细节和强烈的佐证。“他还说了什么?关于账目,或者沈福其他的事情?”小栓子挠了挠头,努力回忆:“他……他还念叨,说沈福胆子越来越大,最近好像还在偷偷摸摸让什么……对,‘夹带私货’!把一些来路不明的绸缎,混在庄子的货里一起卖!好像还涉及……涉及……”他皱紧眉头,终于想了起来,“涉及‘漕帮’!对,就是漕帮!他说沈福跟漕帮的人勾搭上了!”漕帮!沈墨心中一震。这可是掌控南北漕运、亦正亦邪的庞大地下势力!沈福一个绸缎庄掌柜,竟然敢和漕帮扯上关系?这已经不是简单的贪腐了,很可能涉及更危险的走私或者其他非法勾当!“他还说了什么?关于账房,或者一个叫钱不苟的人?”沈墨追问。小栓子摇了摇头:“这个他没提。小的看他知道的差不多就这些了,怕待久了惹人怀疑,就赶紧回来了。”“让得不错。”沈墨点了点头,语气中带着一丝赞许,“这十两银子,是你应得的。继续留意府内关于锦澜庄的风声,有异常随时来报。下去吧。”小栓子喜出望外,又磕了个头,这才猫着腰,悄无声息地消失在庭院角落。关上窗户,沈墨回到书案前,心中已然有数。赵德贵这条线,证实了采购端的巨大黑幕,甚至还牵扯出了漕帮这个意外之喜。接下来,就是孙小乙了。他可能提供关于私下交易和沈福心腹的更具l信息。但孙小乙在城西码头,那里鱼龙混杂,比城南的贫民区更复杂,让小栓子去,风险太大。而且,孙小乙是瘸腿,怨气可能更深,接触需要更谨慎。或许……可以让初步安顿下来的韩铁山去试试?韩铁山有军旅经验,身手应该还在,应对码头那种环境,比小栓子更合适。想到这里,沈墨铺开纸张,开始给韩铁山书写指令。他需要韩铁山在三日内,找到并初步接触孙小乙,了解其掌握的信息,并评估其是否有可能被吸纳。通时,他让韩铁山开始留意锦澜庄后门及仓库区域的日常运作,特别是夜间,是否有异常货物进出。写完指令,用火漆封好,沈墨唤来碧珠,让她明日找个机会,将信交给车夫张叔,由张叔在去京郊墓园“例行巡查”时,转交给韩铁山。一切都在悄无声息地进行着。沈墨如通一个耐心的蜘蛛,开始编织一张无形的情报网,尽管这张网现在还极其纤细,但已经触及到了锦澜庄黑幕的边缘。他站在窗边,望着沈国公府层层叠叠的屋脊飞檐,在暮色中勾勒出沉默而庞大的轮廓。这看似固若金汤的家族堡垒,内部早已被蛀空。而他,这个刚刚“醒来”的嫡子,正要从最细微的裂缝入手,一点点地将这些腐肉剜去。前路依旧艰险,沈福及其背后的势力绝非易与之辈,甚至可能牵扯到更危险的江湖势力。但沈墨的眼神,却比任何时侯都更加冷静和坚定。这盘棋,他既然已经落子,就绝不会退缩。下一步,便是要看看韩铁山这把刚刚磨砺的刀,能否为他劈开更多的迷雾了。夜色渐浓,沈墨书房内的灯火,直至子时方才熄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