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光无情地流逝,摧残着肉体,也磨蚀着灵魂。贺骁南的身体在疗养院里每况愈下。长期的抑郁严重损害了他的免疫系统,加上年轻时留下的多处旧伤在晚年集中爆发,他频繁地感染、发烧,器官功能逐渐衰竭。这次,他因严重的肺部感染和心力衰竭再次被送进了军区总医院的重症监护室。医生们竭尽全力,但他的求生欲望极其微弱,病情持续恶化,多次出现病危征兆。在昏迷中,他枯瘦的手在空中无力地抓挠着,干裂的嘴唇不断翕动,反复念叨着那个刻入骨髓的名字:“灵微……灵微……对不起……回来……”声音微弱,却带着令人心碎的执念。主治医生面对这种情况,无奈地摇了摇头,对前来探望的组织代表说:“贺老的身体机能已经油尽灯枯,更重要的是,他完全没有求生的意志。这样下去……恐怕就是这几天的事情了。”组织代表心情沉重。尽管贺骁南晚年行为失常,但他毕竟曾是立下赫赫战功的老首长。于情于理,似乎都应该尝试联系一下他心中唯一惦念的人——哪怕明知希望渺茫。经过层层请示和辗转联系,终于通过外交和文化交流渠道,将贺骁南病危的消息,传递给了正在奥地利维也纳准备一场重要演出的唐灵微。电话越洋拨通,对方的语气礼貌而疏离。组织代表委婉地说明了情况,语气沉重:“唐女士,贺老……贺骁南同志,目前病重昏迷,情况很不乐观。医生说他……可能时日无多了。他在昏迷中,一直喊着您的名字。您看……是否有可能……”电话那头,陷入了长久的沉默。静得只能听到微弱的电流声。仿佛过了一个世纪那么久,唐灵微平静无波的声音才再次响起,清晰、冷静,不带一丝一毫的个人情绪:“感谢组织告知。”“请组织代为妥善照顾贺先生的后事。”她顿了顿,语气没有任何起伏,如同在陈述一项与己无关的工作安排,“我与贺骁南先生,早已解除婚姻关系,没有任何法律和情感上的关联。”“祝他……早日康复,或者,得到安息。”“仁至义尽”四个字,被她用最平静的语气,诠释得冰冷彻骨。组织代表握着话筒,听着里面传来的忙音,长长地叹了口气。他知道,这就是最终的回答了。那个曾经被贺骁南视为草芥的女人,早已用她的决绝和新生,将过去彻底埋葬。连最后一丝怜悯,她都不愿施舍。贺骁南的生命体征监测仪上,曲线越来越微弱,越来越平缓。医生们已经放弃了积极抢救,转为舒缓治疗,尽量减少他最后的痛苦。弥留之际,贺骁南竟然出现了短暂的回光返照。他缓缓地睁开了眼睛,眼神不再是往日的浑浊癫狂,反而透出一种异样的清明和平静,只是那清明之下,是深不见底的疲惫和空洞。他艰难地转动眼球,看向守在床边的护士,嘴唇翕动,发出极其微弱的气音:“……电视……打开……新闻……”护士愣了一下,看着这位生命即将走到尽头的老人眼中那近乎哀求的微光,于心不忍,依言打开了病房墙壁上悬挂的电视机。频道正好停留在国际文艺新闻。屏幕上,正在播放着一段来自维也纳金色大厅的现场报道。盛大华丽的舞台上,交响乐团的演奏进入高潮,而舞台中央,领舞的正是唐灵微!她身着圣洁的白色芭蕾舞裙,如同不食人间烟火的天鹅女王,在璀璨的灯光下,完成着一个又一个令人惊叹的高难度动作。她的每一个旋转,每一次跳跃,都充满了极致的美感和强大的生命力,仿佛将灵魂都融入了舞蹈之中。贺骁南痴痴地望着屏幕,望着那个他穷尽余生也无法再触碰的身影。他枯槁的脸上,肌肉微微抽动,最终,艰难地拉扯出一个极其扭曲、却又带着一丝诡异解脱感的微笑。干涸的眼角,渗出一滴浑浊的泪水,顺着深刻的皱纹滑落。他用尽最后一丝气力,喃喃自语,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却字字清晰:“真好……”“你飞得……真高……”“真……好……”话音落下,他缓缓闭上了眼睛,嘴角那抹扭曲的微笑似乎定格了。与此同时,心电监护仪上,那条代表生命的曲线,发出了一声尖锐的长鸣,最终,拉成了一条冰冷的直线。几乎在同一时刻,万里之外的维也纳金色大厅。如雷的掌声经久不息,所有的灯光都聚焦在舞台中央。唐灵微带领全体演员,面向观众,深深地鞠躬谢幕。她的额头有着细密的汗珠,胸口微微起伏,但眼神却异常明亮、坚定而平静。在直起身的瞬间,她的目光似乎无意识地、越过了层层叠叠的欢呼人群,望向了东方遥远的天际。那里,什么都没有。她的眼神中,无悲,无喜,只有一片历经沧海桑田后的、彻底的释然与宁静。一个时代的故事,终于落幕。一个用余生忏悔,至死未得原谅。一个挣脱枷锁,舞出了属于自己的、永恒的星辰大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