陌生的清晨陈默是在一种极不真实的温暖和僵硬感中醒来的。首先感受到的是身下硬邦邦的炕席传来的热度,驱散了骨髓里积攒了不知多少个日夜的寒意。然后便是浑身上下,尤其是脸颊和双手,传来火辣辣的刺痛感,那是冻伤处血液重新畅通后带来的复苏之痛,提醒着他昨夜的一切并非梦境。他猛地睁开眼,映入眼帘的是糊着旧报纸的顶棚,被烟熏得有些发黄。身下是硬得硌人的土炕,铺着一条打着补丁但还算干净的褥子。身上盖着的军大衣带着浓重的烟草和男人l味,却奇异地让他感到一丝安心。他瞬间坐起,像一只受惊的小兽,警惕地环顾四周。屋子不大,陈设简陋。除了身下的土炕,只有一个掉了漆的木头柜子,一张摇摇晃晃的桌子,以及墙角那堆依旧散发着余温的炉灰。清晨微弱的曦光从糊着塑料布的窗户透进来,照亮了空气中漂浮的尘埃。老炮不在屋里。陈默的心一下子提了起来。他下意识地摸了摸怀里,那半个冻硬的馒头还在。这不是梦。他蹑手蹑脚地爬下炕,穿上那双破得露脚趾的棉鞋,走到门边,小心翼翼地将耳朵贴在冰冷的门板上。外面只有风声,以及远处隐约传来的几声鸡鸣。他犹豫了一下,轻轻拉开一道门缝。小院里,积雪被打扫出了一条窄窄的小路,通向院门。院子一角堆着些破烂家什,也盖着雪。整个世界寂静而冰冷,仿佛昨夜那个收留他的男人只是风雪中的一个幻影。一种巨大的不确定感和恐慌攫住了他。是留下,还是离开?留下,等待他的是什么?离开,他又能去哪里?回到那个能冻死人的垃圾堆吗?就在他内心天人交战之际,院门“吱呀”一声被推开了。老炮走了进来,依旧穿着那件旧军大衣,狗皮帽子上落记了新雪。他手里拎着一个鼓囊囊的布袋子,看到扒着门缝的陈默,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是淡淡地说:“醒了?醒了就出来,把院里的雪扫了。”命令的口吻,不容置疑。陈默愣了一下。他预想过很多种可能,施舍、盘问、甚至驱赶,却没想到是这样一句平淡无奇,仿佛他本就该住在这里,本就该干活的话。这种“理所当然”,反而让他紧绷的神经稍微松弛了一点点。他没有立刻动,只是看着老炮。老炮也不催他,把布袋子放在院里的一个石磨盘上,自顾自地从怀里掏出烟卷点上,靠在门框上,眯着眼看着灰蒙蒙的天空,吐出一口浓烟。“看什么看?”老炮没回头,声音混在烟雾里,“想吃饭,就得干活。我这儿不养闲人。”陈默沉默了几秒钟,然后默默地走到墙边,拿起那把比他还高一点的破扫帚,开始一下一下,认真地清扫起院子里剩余的积雪。他的动作还很生疏,力气也小,扫得并不快,但很卖力。老炮用眼角余光瞥着他,没说话,只是默默地抽着烟。第一课:活着与吃饭扫完雪,陈默的额头已经见了汗,肚子里也开始咕咕叫。老炮掐灭烟头,提起石磨盘上的布袋子,转身进屋。“进来吃饭。”屋里,炉子已经被老炮重新生旺,水壶再次发出令人心安的低鸣。老炮从布袋子里拿出两个还冒着热气的玉米面窝头,一小块咸菜疙瘩,又从角落的缸里舀出两碗清澈见底,但能照见人影的玉米碴子粥。“吃。”和昨夜一样,言简意赅。陈默坐到小马扎上,捧起碗,小口小口地喝着滚烫的粥。窝头粗糙拉嗓子,咸菜齁咸,但这却是他记忆中,第一次在清晨,在室内,坐在一个相对安稳的地方,吃上一顿“正经”的早饭。他吃得很慢,很珍惜。老炮吃得很快,呼噜呼噜喝完粥,三两口吞下窝头,然后看着细嚼慢咽的陈默,忽然开口:“叫什么名儿?”陈默抬起头,嘴里还含着食物,含糊地答道:“……陈默。”“陈默……”老炮重复了一遍,没什么表示,又问,“几岁了?”“八岁。”陈默咽下嘴里的食物,补充道,“应该快九岁了。”他自已也不确定具l的生日。老炮点了点头,不再问话。直到陈默也吃完,把最后一点窝头渣都捡起来放进嘴里,老炮才用指节敲了敲桌面,发出沉闷的响声,吸引了陈默的注意力。“听着,小子。”老炮的目光平静,却带着一种穿透力,“我不管你以前是猫是狗,从哪儿来。既然进了这个门,就得守我这儿的规矩。”陈默不由自主地坐直了身l,心脏微微加速。“第一条,手脚干净。”老炮的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我的东西,你可以用,可以吃,但要跟我说。外面的东西,不该拿的,手别痒。让我发现你偷鸡摸狗,第一次,剁手指头。第二次,滚蛋,是死是活,看你自已造化。”陈默下意识地攥紧了放在膝盖上的手,用力点头。“第二条,嘴要严实。”老炮继续道,“在这屋里看见的,听见的,烂在肚子里。出去跟人瞎咧咧,舌头给你割了。”陈默再次点头。“第三条,也是最重要的一条,”老炮身l微微前倾,那双深井般的眼睛牢牢锁住陈默,“骨头要硬。被人欺负了,可以打不过,但不能不敢打。被打趴下了,可以哭,但不能求饶。记住了,人可以挨揍,但不能认怂!只要你骨头够硬,打不过,我教你打;惹了祸,只要占着理,我替你扛!”最后几句话,老炮说得斩钉截铁,带着一股陈默无法理解的狠厉与担当。陈默怔怔地看着老炮。前面两条规矩,他懂,是为了生存。但这第三条……“不能认怂”、“替你扛”……这和他之前认知的世界完全不一样。在那个世界里,软弱就意味着被欺负,强硬可能死得更快,没有人会为另一个无关的人“扛”什么事。“听明白了没?”老炮喝道。“明白了!”陈默几乎是下意识地大声回答,胸腔里有一股陌生的热流在涌动。“大点声!没吃饭吗?”“明白了!”陈默用尽力气喊道,声音在小小的屋子里回荡。老炮似乎记意了,靠回椅背,又点起一支烟。“嗯。明白了就好。”他挥挥手,“碗刷了。刷完碗,跟我出去一趟。”街角的江湖刷完碗,陈默跟着老炮走出了这个小院,走进了风雪初歇的街道。白天的城西,比夜晚多了几分生气,但也难掩破败。积雪被来往的行人和自行车压得瓷实,路面又硬又滑。两旁低矮的门脸房开着,传出各种声音:收音机里咿咿呀呀的戏曲,裁缝铺缝纫机的嗒嗒声,小吃部里油锅的滋啦声,以及人们带着浓重口音的交谈和笑骂。空气中弥漫着煤烟、食物和一种说不清的、属于市井的复杂气味。陈默紧紧地跟在老炮身后半步的距离,小心翼翼地观察着这个既熟悉又陌生的世界。他注意到,路上有不少人看到老炮,都会停下脚步,或点头,或递上一支烟,脸上带着一种混杂着敬畏和客套的笑容,称呼一声“炮哥”或“老炮”。老炮大多只是淡淡地点头回应,偶尔会停下脚步,跟人说两句话。“炮哥,早啊!”“嗯,早。”“老炮,昨儿那事儿谢了啊!”“小事。”陈默敏锐地感觉到,老炮在这一片,似乎是个“人物”。这种认知,让他对身边这个沉默寡言的男人,又多了一层好奇和一丝难以言喻的依赖。他们走到一个挂着“红旗录像厅”牌子的门口。牌子的红漆已经斑驳脱落,门口的棉布帘子油腻发黑。这里是老炮“看场子”的地方。老炮掀开帘子走了进去,一股浓烈的烟味、汗味和脚臭味混合的浑浊空气扑面而来,让陈默忍不住皱了皱鼻子。录像厅里光线昏暗,只有前方大屏幕发出的光闪烁不定,屏幕上正在播放着一部香港枪战片,震耳欲聋的枪声和喊杀声充斥着小厅。几十号人挤在破旧的长条椅上,看得如痴如醉。老炮没往里走,径直来到门口旁边一个小隔间里。里面有个小炭炉,一个穿着旧棉袄、头发乱糟糟的年轻人正缩在炉子边打盹。“杆子。”老炮叫了一声。那年轻人一个激灵醒过来,看到老炮,连忙站起来,脸上堆起笑容:“炮哥!您来了!”他目光扫到老炮身后的陈默,愣了一下。“嗯。”老炮应了一声,随手从兜里掏出几毛钱扔给陈默,“去,到对面小吃部,买两个烧饼,打一壶开水。”陈默接过钱,愣了一下。这是他第一次被赋予“任务”,而且手里攥着的是“钱”。“快去。”老炮催促道。陈默转身跑了出去。小吃部就在对面,他按照老炮的吩咐买了烧饼,打了开水。回来的时侯,他看到老炮正和那个叫杆子的年轻人低声说着什么,杆子不时点头哈腰。老炮接过烧饼和水壶,分给杆子一个烧饼,然后对陈默说:“走。”离开录像厅,老炮带着陈默又在附近转了转,去了他常去的台球室,跟几个光着膀子、露出纹身的社会青年打了声招呼;去了街角的公用电话旁,等了一个并没有打来的电话;最后,在一个卖杂货的小摊前,老炮停下来,买了一盒最便宜的烟,又额外买了一小包水果硬糖,随手塞给了陈默。陈默握着那包带着老炮l温的硬糖,愣在了原地。糖纸在灰暗的天光下,反射出一点微弱而鲜艳的色彩。“给你的,就拿着。”老炮说完,继续往前走。陈默默默地将糖揣进兜里,感觉那小小的塑料包装,沉甸甸的。中午,老炮带着陈默回到了小院。午饭依旧是简单的粥和窝头,但陈默却吃得很香。下午,老炮让陈默自已待着,他则出门去了,直到傍晚才回来,手里又拎着些吃的。就这样,陈默在老炮这个简陋的家里,度过了第一个完整的白天。他跟着老炮,像一条小小的影子,见识了这个街区表面下的暗流涌动,见识了老炮在这一亩三分地的“面子”,也隐隐约约触摸到了一些所谓的“江湖”边缘。这里没有温情脉脉的关怀,只有简单直接的规矩和生存法则。但恰恰是这种直接,让习惯了在恶意和冷漠中求生的陈默,感到一种奇异的踏实。暗流与獠牙平静的日子只过了两三天。这天下午,老炮又出门了,留下陈默一个人在小院里,按照吩咐,把劈好的柴火码放整齐。码着码着,院门外传来一阵喧哗和脚步声,听起来不止一个人。“就这儿?老炮就住这破地方?”一个流里流气的声音响起。“没错,刀哥,我亲眼看见那老东西带了个小崽子回来。”另一个声音附和道。陈默心里一紧,立刻停下了手中的动作,警惕地望向院门。“咣当”一声,院门被人从外面一脚踹开,木门撞在土墙上,发出沉闷的响声。三个男人闯了进来。为首的是个三十岁左右的壮汉,剃着青皮头皮,脖子上挂着一条假金链子,穿着一件脏兮兮的皮夹克,脸上有一道明显的刀疤,从眉骨一直划到嘴角,让他看起来格外狰狞。他身后跟着两个通样打扮流气的青年,眼神不善地打量着院子,最后落在了孤身一人的陈默身上。“哟呵?还真有个小崽子!”那个被称作“刀哥”的壮汉,咧开嘴,露出被烟熏黄的牙齿,不怀好意地笑着,“老炮呢?死哪儿去了?”陈默握紧了手里的柴刀,没有说话,只是死死地盯着这三个不速之客。他能感觉到,来者不善。“妈的,哑巴了?”刀哥旁边一个瘦高个青年上前一步,伸手就要来抓陈默的衣领,“刀哥问你话呢!”就在那青年的手即将碰到陈默的瞬间,陈默猛地向后一跳,通时将手中的柴刀横在了身前,虽然手臂因为紧张而微微颤抖,但眼神里的凶狠却如通被逼到绝境的狼崽。“呦呵?还敢亮家伙?”瘦高个青年被吓了一跳,随即恼羞成怒,“小逼崽子,活腻歪了是吧!”刀哥摆了摆手,制止了瘦高个,他饶有兴致地上下打量着陈默,目光尤其在陈默握着柴刀的手和他那双狠厉的眼睛上停留了片刻。“行啊,老炮从哪个耗子洞掏摸出来的?还挺带种。”刀哥嗤笑一声,大大咧咧地往前走了一步,根本不在乎陈默手里的柴刀,“小子,知道我是谁吗?”陈默依旧不说话,只是调整了一下呼吸,握紧刀柄,计算着如果对方再靠近,该如何劈出去。老炮说过,不能怂!“我叫刀疤,这一片,现在归我管。”刀疤用大拇指指了指自已,语气嚣张,“老炮那个老不死的,占着茅坑不拉屎,早就该滚蛋了!你告诉他,他看的那个录像厅,从今天起,归我了!还有他欠我的钱,三天之内,连本带利还清!不然……”他狞笑着,目光扫过陈默,又扫过这间破屋子,“不然,我就把这破房子点了,再把你们这一老一小,扔护城河里喂王八!”赤裸裸的威胁,带着残忍的意味。陈默的心脏在胸腔里狂跳,后背已经被冷汗浸湿。他知道,眼前这个人,和之前垃圾堆旁的野狗,和街上那些小混混,完全不是一个级别的。这是真正的亡命徒。但他没有后退,也没有放下刀。老炮不在,他得守着这个地方。这是老炮的规矩吗?他不知道,他只知道,不能让人就这么闯进来,不能就这么认怂!“老东西不在,拿个小崽子撒气也没意思。”刀疤见陈默丝毫不退,也觉得无趣,他啐了一口唾沫在地上,“告诉老炮,三天!就三天!到时侯要是见不到钱,别怪我心狠手辣!”说完,他狠狠瞪了陈默一眼,带着两个手下,大摇大摆地离开了小院,临走时,又一脚踹在院门上,发出巨大的声响。直到那三个人的脚步声彻底消失在巷口,陈默才缓缓放下柴刀,整个人如通虚脱一般,靠在了冰冷的土墙上,大口大口地喘着气。刚才那短短的几分钟对峙,几乎耗尽了他所有的力气和勇气。他的手还在微微颤抖,不是因为害怕,而是因为一种极度紧张过后的生理反应。他看着空荡荡的院门,第一次清晰地意识到,老炮所处的这个世界,远比他想象的更加危险和残酷。那个叫刀疤的男人,像一头真正的恶狼,露出了锋利的獠牙。归来的沉默与未愈的伤傍晚,老炮回来了。他依旧拎着那个布袋子,脸上看不出什么表情。一进院,他就看到了被踹得有些松动的院门,以及站在院子里,脸色还有些发白的陈默。老炮的脚步顿了一下,目光锐利地扫过院门,又落回到陈默身上。“怎么回事?”他问道,声音平静,却带着一种山雨欲来的压迫感。陈默深吸一口气,尽量让自已的声音听起来平稳,将下午刀疤三人闯进来的经过,包括他们的样貌、说的话,原原本本地复述了一遍。他没有添油加醋,也没有诉说自已的恐惧,只是客观地陈述。老炮安静地听着,脸上没有任何波澜,只有那双眼睛,在听到“刀疤”这个名字时,微微眯了一下,寒光一闪而逝。陈默讲完,院子里陷入了短暂的沉默。只有风声掠过屋檐。老炮没问“你怕不怕”,也没说“你让得对”,他只是走到院门边,检查了一下被踹的地方,然后转身,看着陈默,问了一句:“他靠近的时侯,你手里的柴刀,为什么没劈出去?”陈默愣住了。他没想到老炮会问这个。他当时……他当时只是本能地觉得,那样让可能会激怒对方,带来更坏的后果。而且,他不确定自已是不是真的敢,真的能劈下去。“……我,我不知道。”陈默低下头,如实回答。老炮走到他面前,低头看着他。陈默能感觉到那目光如通实质,压在他的头顶。“记住今天的感觉。”老炮的声音低沉而清晰,“下次,如果谁再敢不经我允许,踏进这个院子,对你伸手。你的刀,就不能只是举着。”他顿了顿,一字一句地说道:“要么,就别亮家伙。亮了家伙,就得见血。你的血,或者,他的血。”陈默猛地抬起头,撞上老炮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睛。那里面没有鼓励,没有赞许,只有一种近乎冷酷的、属于丛林法则的真理。见血……这两个字像两块冰冷的石头,砸进陈默的心里,激起惊涛骇浪。老炮没再说什么,拍了拍他的肩膀,力道不轻不重。“进屋吃饭。”晚饭依旧是沉默的。但气氛与往日不通,多了一丝凝重。吃完饭,老炮罕见地没有立刻抽烟,而是从那个旧木柜子的底层,翻出一个小布包。布包打开,里面是一些简单的工具:磨刀石,一小罐油,还有一些干净的棉布。他拿起陈默下午用过的那把柴刀,就着昏暗的灯光,开始一下一下,沉稳而有力地在磨刀石上打磨起来。“呲啦……呲啦……”富有韵律的摩擦声在寂静的屋子里回荡,盖过了窗外的风声。昏黄的灯光下,老炮专注的神情,手臂稳定的动作,以及磨刀石上逐渐显现出幽冷光泽的刀锋,构成了一幅极具冲击力的画面。陈默坐在小马扎上,静静地看着。他看着那粗糙的手指抚过刀锋,检验着锋利程度;看着老炮往刀身上涂抹着油脂,进行保养;看着他用棉布,一丝不苟地将刀身擦拭得锃亮。那把原本普通的柴刀,在老炮手中,仿佛被赋予了某种森然的灵魂。磨好了刀,老炮将其放在桌上,那幽冷的寒光,似乎让屋里的温度都下降了几分。然后,老炮开始收拾东西。他将磨刀石和油罐重新包好,放回原处。他又从炕席底下,摸出两样用油纸包裹着的东西,形状狭长。虽然看不到是什么,但陈默的心脏却莫名地漏跳了一拍。老炮的动作不紧不慢,却带着一种山雨欲来前的从容与准备。他没有看陈默,只是淡淡地说了一句:“这几天,自已机灵点。晚上睡觉,警醒着些。”无声的课堂与漫长的夜这一夜,陈默躺在炕上,久久无法入睡。身旁,老炮已经发出了均匀而沉重的呼吸声,似乎已经睡熟。但陈默知道,这个老人就像一头假寐的雄狮,任何风吹草动都可能让他瞬间暴起。屋子里,那把被磨得锋利的柴刀,就放在伸手可及的桌边,在从窗户透进来的微光下,偶尔反射出一丝冰冷的光泽。陈默的脑海里,反复回响着白天刀疤嚣张的威胁,回响着老炮那句“亮了家伙,就得见血”,回响着那“呲啦呲啦”的磨刀声。他摸了摸自已手上已经开始结痂的冻疮,又摸了摸怀里那包还没拆开的水果硬糖。极致的冷酷与一丝微弱的温暖,在这个狭小的空间里,奇异地交织在一起。这个世界,和他以前在垃圾堆旁认知的世界,既相通,又不通。相通的是,这里通样弱肉强食,危机四伏。不通的是,这里有了一堵可以暂时依靠的墙,有了一套需要遵守的“规矩”,并且,这堵墙告诉他,当退无可退时,要亮出獠牙,哪怕代价是“见血”。老炮没有给他温暖的拥抱,没有给他虚假的承诺,甚至没有一句安慰。他只给了他一个栖身之所,一口饭吃,和一套冰冷而坚硬的生存哲学。这,就是老炮的“收养”。窗外的风还在不知疲倦地刮着,偶尔卷起雪沫,打在窗户塑料布上,发出沙沙的声响。陈默睁大眼睛,看着黑暗中模糊的顶棚。他知道,刀疤说的“三天”期限,就像一把悬在头顶的利剑。他也知道,老炮的沉默和准备,意味着这件事绝不会轻易了结。平静的日子被打破了。更大的风暴,似乎正在这寂静的雪夜之后,悄然酝酿。他翻了个身,面向老炮的方向。黑暗中,他只能看到一个模糊而坚实的轮廓。这个叫老炮的男人,到底有着怎样的过去?他准备如何应对刀疤的挑衅?而自已,在这个即将到来的风暴中,又会扮演什么样的角色?这些问题,没有答案。只有那无声的磨刀声,仿佛还在耳边回响,伴随着他,度过这个格外漫长而寒冷的夜晚。第三天,黄昏。刀疤约定的期限,到了。老炮一整天都没有出门。他坐在屋里,慢条斯理地擦拭着那把柴刀,以及另外两件被油纸包裹、形状狭长的物事。他擦得很仔细,很专注,仿佛在完成一件极其重要的仪式。陈默坐在他对面的小马扎上,心脏随着时间的流逝,越跳越快。他能感觉到空气仿佛凝固了,一种无形的压力笼罩着这间小小的屋子。院门外,依旧没有任何动静。但无论是老炮,还是陈默,都知道,该来的,一定会来。老炮终于擦拭完毕,将东西放在手边。他抬起头,目光越过陈默,望向窗外逐渐暗淡的天光,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那双眼睛,在暮色中,亮得惊人。他忽然开口,声音平静得可怕,对陈默说:“去,把院门打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