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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第1页)

>我在溪边捡到一个浑身是血的男人。他容颜绝世,气度不凡,说自己是经商遇匪的商人。我采药治他,他帮我耕田,星空下我们曾心动接吻。他发誓要娶我。后来,八抬大轿、黄金万两真的来了。为首的太监尖声宣旨,称我娘娘。他这才坦言:阿禾,我是皇帝。跟我回宫,享一世荣华。我看着那象征禁锢的凤冠,笑了。我将定情的野花簪放回他手中,后退一步,敛衽行礼:陛下,野草长在民间,入了宫墙,会死的。1暮春的山野,是被雨水和草木清香浸透的。云禾背着半满的竹篓,赤足踩在沁凉的溪水里,专注地寻觅着石菖蒲的踪迹。她的指尖刚触到一株肥嫩的叶片,目光却被上游一团突兀的暗色吸引。那不是被水流冲刷圆润的朽木,更不像失足落水的山间野物。潺潺溪水流经那片浅滩时,都怯怯地绕开,漾开一丝若有若无的淡红。心下一紧,云禾涉水上前。待看清时,她呼吸蓦地滞住。那是一个人。一个浑身浸透、衣衫褴褛,几乎被血色与泥污裹挟的男人。他面朝下伏在鹅卵石上,黑发散乱,遮住了大半面容,只有一只苍白得毫无生气的手,无力地蜷缩着,指节处甚至可见狰狞的擦伤。山风穿过林隙,带来一阵寒意。云禾蹲下身,指尖带着采药人特有的稳定,轻轻探向他的颈侧。微弱的,几乎难以捕捉的跳动,隔着一片冰凉的皮肤,传递过来。还活着。她不再犹豫,费力地将这具沉重的、属于成年男性的身躯翻过来。拨开那湿漉漉黏在脸上的黑发,一张纵然毫无意识、唇色惨白,也依旧俊美得惊心动魄的面容显露出来。剑眉浓黑,鼻梁高挺,下颌线条如刀削般利落。即便是在如此狼狈的境地下,也难掩那份超越寻常的雍容气度。这不像是山里人,甚至不像她见过的任何行商或旅人。云禾的目光落在他腰间,那里悬挂着一枚被血迹污染了一半的玉佩,雕工极其繁复精细,绝非俗物。而他身上破损的衣料,触手细腻,是她从未见过的贵重。此人,非富即贵。救,还是不救山野之中,救下来路不明之人,有时福祸难料。可溪水淙淙,仿佛在催促。那微弱的脉搏,更像是一种无声的哀求。云禾轻轻吸了口气,不再迟疑。她将药篓背好,用尽力气搀扶起他一条手臂,架在自己尚且稚嫩的肩头,一步一步,艰难地将他拖离冰冷的溪水,朝着溪畔高处那座孤零零的茅屋挪去。这段不长的路,她歇了三次。终于将他安置在自己那张铺着干净葛布的简陋床榻上时,日头已开始西沉。她利落地生起火,烧上热水。然后翻找出自己炮制的、最好的止血生肌的草药,在石臼中细细捣烂。屋内弥漫开清苦又沁人的药香。她用温水拧了布巾,小心翼翼地擦拭他脸上、身上的血污。那些伤口比她想象的更为可怖,深可见骨的不止一处,像是经历过惨烈的搏杀。她清理得极其仔细,动作轻柔,生怕碰碎了一件珍贵的瓷器。敷药,包扎。做完这一切,夜色已浓。茅屋内,只余一灯如豆,映照着榻上之人沉睡的容颜,和她额角细密的汗珠。她熬了清粥,坐在榻边的小凳上,守着。直到天光将将泛白,榻上的人发出一声极轻的呓语,浓密如鸦羽的长睫颤了颤,终于缓缓睁开。那是一双极其深邃的眼眸,因初醒和虚弱而带着些许迷茫,但很快,那迷茫便散去,沉淀为一种锐利而沉静的审视,下意识地扫过这茅屋的每一处角落,最后,落在了守在一旁、正支着额头小憩的云禾身上。他的目光在她朴素却干净的布衣,以及那张不施粉黛、被山间灵气滋养得清丽动人的脸上停留片刻。云禾被那存在感极强的视线惊醒,抬眼正对上他的目光。她微微一怔,随即露出一个如释重负的浅笑,像是破开晨雾的第一缕阳光:你醒了她端过一旁温着的药碗,递到他唇边,声音温和:先把药喝了吧。男人依言微微张口,咽下苦涩的药汁,他的动作有些艰难,但姿态间却有一种自然而然的优雅。喝完药,他嗓音沙哑得厉害,每一个字都像是磨过砂石:是姑娘……救了我嗯。云禾点头,我在溪边发现你的。你是遇到山匪了吗男人沉默一瞬,眼底掠过一丝极复杂的情绪,快得让人抓不住,随即化为一片沉郁的平静。是。他低声道,声音里带着恰到好处的疲惫与后怕,多谢姑娘救命之恩。在下……姓沈,家中行七,是一名途经此地的丝绸商人。姓沈,行七,沈七郎。云禾看着他,没有追问那明显与商人身份不符的气度,只是浅浅一笑,如溪边悄然绽放的野兰。原来如此。我叫云禾。她起身,准备再去煎一副药,沈公子,你伤得很重,需得好生静养些时日。萧衍——或者说,此刻的沈七郎,靠在简陋却洁净的床榻上,看着那抹纤细的身影在灶间忙碌。窗外,是连绵的、他从未如此真切感受过的青翠山峦,鼻尖萦绕的,是草药香与炊烟的气息。他缓缓闭上眼。这方小小的、陌生的茅屋,竟让他紧绷了不知多久的心神,奇异地松弛下来。而命运的齿轮,已在这一刻,开始了它无声而又剧烈的转动。2日子便如门前的溪水,在看似平静的流淌中,悄然滑过。沈七郎在云禾的茅屋里住了下来。他的伤势虽重,但底子极好,加之云禾悉心照料,用着从深山里采来的最有效的草药,恢复的速度快得令人惊讶。最初的虚弱与戒备渐渐褪去,属于帝王的锐利锋芒在他刻意收敛下,化作了一种沉稳的温和。他开始试着帮忙做一些力所能及的琐事。这日清晨,阳光透过薄雾洒满小院。萧衍看着那圈被山雨冲得有些歪斜的篱笆,挽起了依旧显得有些宽大的布衣袖子——这是云禾向村里猎户借来的旧衣。我来试试。他拿起靠在墙角的工具。修补篱笆看似简单,实则需要巧劲。他握着榔头的手,惯于执掌朱批、挥斥方遒,此刻对着几根顽固执拗的竹木,竟有些无从下手。力道轻了,篱桩纹丝不动;重了,又险些将竹子敲裂。云禾晾晒好草药,回头便看见他微蹙着眉,与那圈篱笆对峙的模样,不由得噗嗤笑出声来。她走过去,自然地从他手中接过工具,声音里带着山泉般的清润:不是这样蛮力的。你看,这里要斜着敲进去,借地势卡住……她示范着,动作熟练而优美,仿佛与这山野万物本就一体。萧衍站在她身侧,微微低头,便能看见她专注的侧脸,长而密的睫毛在眼睑下投下一小片阴影,鼻尖沁出细小的汗珠,在阳光下闪着微光。一股混合着草药清苦和她身上特有暖香的气息,幽幽萦绕在他鼻尖。他忽然觉得,这修补篱笆的琐事,竟比在朝堂上平衡各方势力、批阅那些堆积如山的奏折,更让他心绪宁静。午后,云禾背起药篓,准备进山。我同你一起去。萧衍站起身。山势崎岖,他虽伤势好转,但仍不放心她一人深入。云禾看了看他,没有拒绝,只是递给他一根削好的竹杖。山间的路并不好走,藤蔓缠绕,苔藓湿滑。萧衍跟在云禾身后,看着她轻盈地在林木间穿梭,裙裾拂过带着露水的草丛,像一只灵巧的山鹿。她不时停下,指着某株不起眼的植物,告诉他:这是三七,止血圣药;那是白芨,消肿生肌……哦,那边黄色的花是黄连,苦得很,但清热燥湿最好不过。她的知识来自于祖辈的口耳相传和自然的馈赠,朴素却精准。萧衍沉默地听着,这是他从未接触过的另一个世界,生机勃勃,充满野性的智慧。他看着她因劳作而微微泛红的脸颊,那双总是清澈明亮的眼睛在谈及草药时,会焕发出一种格外动人的光彩。最动人的,是山村的夜。没有宫灯千盏,没有丝竹管弦,只有漫天碎钻般的星子,和仿佛触手可及的墨蓝色苍穹。蛙鸣与虫唱交织成最原始的歌谣。他们坐在院中的石墩上,中间隔着一盏云禾自制的、用以驱蚊的艾草盘,烟雾袅袅,气息安神。京城……是什么样的云禾望着星空,轻声问。那是她无法想象的天边。萧衍沉默了片刻,用沈七郎的视角,斟酌着词句:很大,很繁华。街道很宽,车水马龙,入夜后,有些街区依旧灯火通明,人声鼎沸。他描述着勾栏瓦舍的喧嚣,异域商队的奇装异服,上元节时彻夜不熄的灯市。他的声音低沉而富有磁性,将那个遥远帝都的轮廓,一点点勾勒在她眼前。那是一个与山野截然不同的,充满人造繁华的世界。云禾听得入神,眼中闪烁着好奇与一丝不易察觉的疏离。末了,她只是轻轻哼唱起一支古老的山野小调,调子悠扬婉转,带着淡淡的惆怅,像是在诉说一个关于等待与离别故事。歌声融入夜色,清泉般洗涤着人的心灵。萧衍凝视着她被星辉柔化的侧影,心中某个坚硬的角落,仿佛被这歌声悄然叩开。情感的升温,在那个开满不知名野花的山坡上,达到了顶点。云禾带他去采一种只在春日盛开的紫色小花,用以安神。坡上繁花似锦,如同打翻了调色盘。她蹲在地上,小心翼翼地连根挖起一株,抬头想告诉他采摘的诀窍,却蓦然撞进他深不见底的眼眸中。那里面翻涌着的情感,浓烈得让她心尖一颤。他伸出手,不是去接那株草药,而是轻轻拂去她发间沾染的一片草叶。指尖温热的触感透过发丝传来,云禾下意识地想后退,手腕却被他轻轻握住。data-fanqie-type=pay_tag>他的力道不大,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温柔。阿禾。他唤她,声音因某种压抑的情绪而沙哑不堪。山风拂过,带来漫山遍野的花香。他缓缓低下头。云禾僵在原地,能清晰地听见自己如擂鼓般的心跳,以及他逐渐靠近的、清浅的呼吸。她闭上了眼。一个带着山风气息和阳光温度的吻,珍重地落在了她的唇上。轻柔,试探,继而带着一种失而复得般的深切悸动,久久流连。不知过了多久,他才微微退开,额头仍抵着她的,气息不稳。阿禾,他看着她氤氲着水汽的眼眸,语气是前所未有的郑重,仿佛立下最神圣的誓言,等我回去,处理好家中事务……必以十里红妆,风风光光娶你过门。云禾脸颊绯红,心如鹿撞,羞涩与喜悦如同藤蔓瞬间缠绕住她。山野女子,情感纯粹而直接。她低下头,从身旁摘下一朵鹅黄色的、生机勃勃的野花,轻轻簪在他的衣襟上,声音细若蚊蚋,却清晰坚定:好,我等你。野花在风中微微摇曳,如同她此刻不安却又充满期盼的心。那一刻,漫山遍野的春色,似乎都汇聚于此,见证着这场始于欺骗的、宿命般的心动。3山里的夏天,来得迅猛而热烈。蝉鸣撕扯着溽热的空气,草木疯长,几乎要吞没蜿蜒的小径。距离那个山坡上的吻与承诺,已过去两月有余。沈七郎的伤早已痊愈,甚至因着山野间的劳作与云禾的精心调养,身形比初来时更显挺拔结实,只是那通身的贵气,在布衣之下愈发难以完全遮掩。他变得有些焦躁。时常在修补好的篱笆旁负手而立,望向北方,目光深沉,带着云禾看不懂的复杂思量。他承诺的回去处理事务似乎迫在眉睫,却又迟迟未曾动身。云禾不问,只是默默为他准备行装,将晒好的草药、缝补浆洗好的衣物一样样收整起来,心里的不舍像藤蔓般悄悄缠绕,越收越紧。这一日,天色有些阴沉,闷热得让人喘不过气。云禾正在院中翻晒新采的药材,忽然,一阵极不寻常的喧嚣由远及近,打破了山村惯有的宁静。那不是猎户归来的喧哗,也不是邻里的走动,而是某种……整齐划一、沉重而又带着金属摩擦感的脚步声,混杂着马蹄叩击石板的清脆声响,越来越近,带着一种无形的压迫感。村里的狗开始狂吠,鸡鸭惊得四处飞窜。云禾直起身,疑惑地望向通往村外的唯一那条土路。只见尘土扬起之处,一列盔明甲亮、神情肃穆的卫队赫然出现!他们手持长戟,步伐铿锵,迅速地将云禾这间位于村尾的茅屋隐隐围住,动作迅捷而无声,显示出极高的纪律。阳光偶尔穿透云层,照射在冰冷的甲胄和兵器上,反射出刺目的寒光。紧接着,几匹高头大骏拥着一辆极其华贵、雕龙画凤的马车停在了院门外。马车前后,是更多穿着宫中服色、低眉顺目的内侍和宫女。这阵仗,莫说是云禾,便是村里最年长的老人,也从未见过。村民们被惊动,远远地聚拢过来,却又不敢靠近,只敢躲在树后、墙角,伸长了脖子,脸上写满了惊惧与好奇。云禾的心猛地一沉,手下意识地攥紧了衣角。她第一时间想到的是萧衍——是他口中的仇家寻来了吗她几乎是本能地,向屋门的方向挪了一步,想将那个可能还在屋内的人护在身后。就在这时,茅屋那扇简陋的木门,吱呀一声从里面被推开了。萧衍走了出来。他已换下了那身粗布衣衫,不知何时穿上了一袭玄色暗纹锦袍,金线绣成的云龙纹在阴沉的天光下若隐若现。他长发用一枚玉冠束起,身姿挺拔如松,面容依旧是那张俊美无俦的脸,但眉宇间再无半分沈七郎的温和,取而代之的是一种与生俱来的、不怒自威的雍容与冷峻。仿佛变了一个人。不,不是变了,而是他终于卸下了所有的伪装,回归了他本来的模样。云禾看着他,只觉得一股寒意从脚底瞬间窜遍全身,血液都快要凝固。院门外,所有甲士、内侍、宫女,在见到萧衍的瞬间,齐刷刷地跪伏下去,动作整齐划一,如同经过无数次演练。为首的是一名面白无须、年约五旬的老太监,他快步上前,在离萧衍十步远的地方便跪倒在地,以头触地,声音尖细却异常清晰地划破了死寂:老奴救驾来迟,令陛下身受险阻,罪该万死!恭请陛下圣安!陛……下这两个字,如同惊雷,在云禾耳边轰然炸响。她猛地看向萧衍,眼睛睁得极大,里面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惊骇、茫然,以及一种被彻底愚弄后的刺痛。陛下……皇帝那个在她溪边捡到、她悉心救治、与她一同修补篱笆、听她哼唱山歌、在星空下许诺十里红妆的沈七郎……是皇帝!萧衍的目光越过跪倒一片的众人,落在了呆立原地、面色惨白的云禾身上。他眼底掠过一丝极复杂的不忍,但很快便被帝王应有的沉稳所取代。他步下台阶,走到云禾面前,试图去握她的手,声音放缓,带着一种她此刻听来无比陌生的安抚:阿禾……云禾却像是被烫到一般,猛地将手缩回,藏到了身后。她看着他,嘴唇微微颤抖,想问什么,却一个字也发不出来。那老太监极有眼色,见状立刻膝行转向云禾,再次叩首,声音无比恭敬,甚至带着谄媚:老奴参见娘娘!娘娘千岁,千千岁!娘……娘又一个惊雷劈下。云禾踉跄着后退了一步,背脊抵住了冰冷的土墙,才勉强支撑住发软的身体。她看着萧衍,看着这突如其来的銮驾仪仗,看着这跪满一地的陌生人,只觉得天旋地转,整个世界都在她面前碎裂、重组,变得面目全非。萧衍看着她失魂落魄的模样,眉头微蹙,挥了挥手,示意那老太监退下。他再次上前一步,距离近得能看清她眼中迅速积聚的水光,他的声音低沉而清晰,带着不容置疑的意味,终于亲口证实了那个最残酷的真相:阿禾,朕……是天子。他顿了顿,看着她苍白的小脸,许下他认为最重的承诺:跟朕回宫。从今往后,你要什么,朕都给你。他要给她这世间女子所能企及的极致荣华,他认为,这足以弥补一切,包括最初的欺骗。山风卷着尘土与落花,吹拂着云禾单薄的衣衫。她怔怔地站在那里,仿佛一尊失去了灵魂的玉像,耳边回荡着那两个字——天子。原来,那段溪边缱绻的山村岁月,不过是真龙坠入凡尘的一场意外。而她,野草般的云禾,竟可笑地,当了真。4那声天子的余韵,如同寒冬的冰凌,悬在茅屋简陋的堂屋内,将之前所有的温情与旖旎都冻结成了尖锐的讽刺。云禾被请进了屋内,门外是肃立守卫的宫廷侍卫,隔绝了所有好奇或担忧的目光,也隔绝了她熟悉的那个世界。屋内,只剩下她和萧衍,以及那无声弥漫的、巨大的身份鸿沟。老太监指挥着几名宫女,小心翼翼地抬进来两个硕大的朱漆描金木箱。箱盖开启的瞬间,珠光宝气几乎要溢满这间朴素的茅屋。一箱是各色绫罗绸缎,云锦、蜀锦、苏绣……光华流转,鲜艳夺目,每一匹都价值连城,足以买下整个山村。另一箱,则是成套的、精美绝伦的头面首饰。赤金点翠,明珠生辉,宝玉温润。而最引人注目的,是宫女们最后捧出的那一套——那是一套贵妃规制的服冠。深青色的翟衣,织金绣凤,庄严繁复;配套的绣彩蹙金双层长裙,华美得令人不敢逼视。而最上方托盘里安置的,是一顶九翚四凤冠。冠上翚鸟、凤凰展翅欲飞,缀以珍珠、宝石,流苏垂下,每一颗珠子都圆润饱满,在昏暗的茅屋内,自身仿佛散发着冷冽而高贵的光芒。这是无数女子梦寐以求的极致荣宠。娘娘,老太监躬身,声音里带着谄媚的喜悦,此乃陛下亲命尚宫局连夜赶制的贵妃冠服。陛下隆恩,特许娘娘以最高规制入宫,这可是旷古未有的恩典啊!宫女们捧着那顶凤冠,一步步走向云禾,仿佛捧着某种神圣的祭品。云禾的目光掠过那些璀璨的珠宝,掠过那华美得近乎沉重的翟衣,最后,定格在那顶凤冠上。它很美,美得惊心动魄,却也像一座精心雕琢的牢笼,无声地诉说着禁锢。她没有看那些东西,只是缓缓抬起眼,平静地看向萧衍,那双曾经盛满山间清风与星辉的眼眸,此刻只剩下一种近乎残忍的清醒。陛下,她的声音很轻,却清晰地敲在每个人的心上,您的后宫,如今有多少位娘娘萧衍脸上的温和神色微微一僵。老太监倒吸一口凉气,几乎要出声呵斥这大不敬的询问,却被萧衍一个眼神制止。萧衍看着她,试图从她脸上找到一丝赌气或是欲擒故纵的痕迹,但没有。她只是单纯地,想知道一个答案。他沉默了片刻,终究无法在这种目光下撒谎,声音低沉:后妃……乃维系前朝后宫安稳之需。具体位份人数,自有宫规与内廷记载。一个模糊而官方的回答。云禾听了,却缓缓地笑了。那笑容很浅,带着无尽的悲凉,眼底氤氲的水汽终于凝聚,化作一滴泪,悄无声息地滑落。她不是在哭自己无缘的富贵,而是在哀悼那段彻底死去的、属于沈七郎和阿禾的过往。最盛的宠爱……她重复着他之前的承诺,声音带着一丝微不可查的颤抖,陛下,您说会给我最盛的宠爱。是像对待您宫中那些娘娘一样,雨露均沾之余,多分我几分关注还是在我年华老去、颜色不再时,看着您将这份‘最盛的宠爱’,再赐予更年轻、更美貌的新人萧衍眉头紧锁,她的问题如此直白,如此尖锐,剥开了帝王之爱华丽的外衣,露出了内里无法专一的本质。他上前一步,想握住她的肩膀:阿禾,朕对你,是不同的!朕的心……不同的云禾打断了他,她后退一步,避开了他的触碰,泪水不断滚落,声音却愈发清晰坚定,是啊,是不同的。我来自山野,所以这份‘不同’或许能持续得久一些。可然后呢她抬起泪眼,直视着他,问出了那个最终极、也最残忍的问题:陛下,您能罢黜六宫,从此心里、身边,都只有我云禾一个人吗您能给我,‘一生一世一双人’吗整个茅屋,死一般寂静。老太监和宫女们早已吓得魂飞魄散,匍匐在地,连大气都不敢喘。这个问题,超越了尊卑,撼动了纲常,简直是大逆不道!萧衍彻底沉默了。他看着眼前这个泪流满面却眼神倔强的女子,第一次清晰地认识到,他们之间横亘的,不仅仅是身份地位的云泥之别,更是两种无法调和的生命诉求。他富有四海,权倾天下,可以给她无上的荣耀、泼天的富贵,却唯独给不了她最想要的、也是最简单的——唯一。他给不了。帝王之爱,注定要与江山社稷、与前朝平衡共享,如何能专属于一人他的沉默,便是最清晰的答案。云禾看着他眼中的挣扎、无奈,以及那份属于帝王绝不会动摇的底线,她心中的最后一丝微弱的火苗,也彻底熄灭了。她知道了。她所要的,他永远无法给予。而那顶象征着无上荣光却也代表着无尽枷锁的凤冠,她不能戴,也不愿戴。5那阵令人窒息的沉默,最终被云禾打破。她没有再哭,脸上的泪痕被山风悄然带走,只留下一片洗练过的平静,平静之下,是斩断一切牵连的决绝。她转身,走向自己那张简陋的床榻,从枕下取出一个小心珍藏的布包。层层打开,里面是那朵早已风干、却依旧保持着鹅黄色泽的野花。花瓣边缘有些蜷缩,颜色也不复当初鲜亮,但它曾见证过山坡上最真挚的心动,承载过一个女子最朴素的期盼。如今,该物归原主了。她走回萧衍面前,隔着一步之遥,那是她为自己划下的、不可逾越的界限。陛下,她轻声开口,将那份干枯的野花信物,轻轻放回他僵直的手中。她的指尖不可避免地触碰到他温热的掌心,一触即分,带着冰凉的决然,回您的九重宫阙去吧。她顿了顿,后退一步,双手叠在身侧,对着他,行了一个她曾在镇上见过、依稀有几分模样的、标准而疏离的臣民礼,腰身弯下了一个恰到好处的、代表着彻底割舍的弧度。野草云禾,就此别过。话音落下,她不再看他瞬间失血的脸色,也不再理会那满屋的震惊与死寂,径直转身,走向门口。侍卫们下意识地想要阻拦,却被萧衍一个抬手制止。他紧紧攥着手中那朵干枯脆弱的野花,仿佛攥着一把烧红的炭火,灼得他五脏六腑都在疼。他看着那道纤细却挺直的背影毫无留恋地穿过庭院,消失在篱笆之外,走向她所选择的、没有他的山野。他没有再追。帝王的骄傲,以及更深层次的、他此刻不愿承认的清醒——知道她是对的,知道强留无益——让他钉在了原地。***云禾没有沉浸在悲伤中自怜自艾。山野教会她的,除了识药,还有生存的韧性。第二天,她便背起了那个熟悉的竹篓,重新踏入了晨雾弥漫的山林。草木的气息包裹着她,鸟鸣兽语是唯一的喧嚣,在这里,没有陛下,没有娘娘,只有采药女云禾。指尖触碰到湿润的泥土和带着露水的叶片时,一种踏实的感觉慢慢回归。从山里回来,她路过村口那间小小的学堂。朗朗的读书声从里面传出,清越悦耳。她驻足片刻,看见教书先生陈砚正耐心地领着孩童们诵读《千字文》。他穿着洗得发白的青衫,身姿挺拔如竹,眉目清正温和,讲解时声音不疾不徐,如春风化雨。陈砚也看见了她,隔着窗,对她微微颔首,露出一个浅淡而友善的笑容,没有同情,没有探究,只有一种平等的、邻里间的问候。云禾心中微动。几日后,她带着一篮新采的、品相极好的草药,敲响了学堂的门。学子们已散学,陈砚正在整理书卷。夕阳的余晖透过窗棂,为他镀上一层温暖的光晕。陈先生。云禾的声音还有些微涩,但眼神是清亮的,我想……跟您识字,读书。不知可否陈砚抬起头,眼中掠过一丝讶异,随即化为纯粹的欣赏。他早知道这个住在村尾的采药女不同寻常,却不想她有如此向学之心。他放下手中的书,温声道:自然可以。学问之道,本就不分男女,不问出身。云姑娘愿意学,是好事。他没有问她为何突然想学,也没有提及不久前那场轰动全村的銮驾风波,只是自然地指了张凳子请她坐下,然后拿起一本最基础的《三字经》。人之初,性本善……他一个字一个字地指着,声音平和而清晰。云禾专注地看着,听着。那些陌生的方块字,在陈砚的讲解下,仿佛活了过来,为她打开了一扇通往更广阔世界的大门。这种汲取知识的感觉,让她暂时忘却了情爱的伤痛,内心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充实与平静。日子一天天过去。云禾上午采药,下午便来学堂识字读书。陈砚是个极好的老师,耐心且博学,除了教她认字,偶尔也会给她讲讲历史典故、山川风物。他看她的目光,始终带着尊重与一丝不易察觉的怜惜,是欣赏她这个人本身,而非她可能拥有的、或曾经可能拥有的任何身份。有时,她会帮他整理一下散乱的书籍,他会为她泡上一杯清茶;有时,她采到一些清咽利喉的草药,会悄悄放在他的案头。一种安静而温暖的情谊,在书卷气和草药香之间,悄然滋生。它不激烈,不灼人,如同山涧溪流,涓涓流淌,润物无声。而村外,那象征着无上权势与繁华的銮驾,早已在某个月明星稀的夜晚,悄无声息地离去,如同来时一般突兀,只留下诸多猜测和一段逐渐褪色的传奇。云禾站在自己的茅屋前,望着远处层峦叠嶂的青山。心口那道被天子二字划开的伤,依旧存在,偶尔会在夜深人静时隐隐作痛。但她知道,它在慢慢结痂。她失去了一个虚幻的、承载着帝王之爱的未来,却开始亲手搭建一个真实的、属于自己的、脚踏实地的现在。山野的风,带着自由的气息,吹拂着她的发丝。前路漫漫,但至少,方向在她自己手中。6又是一年暮春。山还是那片山,溪还是那条溪,只是村尾那间茅屋旁,新起了两间略宽敞些的瓦屋,带着一个用竹篱笆精心围起的小院。院里晾晒着各类药材,角落里辟出一小块菜畦,青翠欲滴,屋檐下还挂着一串风干的红辣椒,透着寻常人家的烟火热气。今日,小院格外热闹。没有八抬大轿,没有黄金万两,更没有銮驾仪仗。只有一顶由村里手脚最巧的妇人们亲手扎起的、装饰着野花和红绸的小小花轿,停在院门外。吹吹打打的是邻村请来的乐班子,锣鼓唢呐声热闹而质朴,洋溢着纯粹的喜悦。云禾穿着一身大红的新嫁衣,布料是寻常的棉缎,并非云锦,但针脚细密,绣着并蒂莲和缠枝纹,是村里绣工最好的阿婆带着几个姐妹,熬了几个夜为她赶制出来的。凤冠霞帔没有,她发间只簪着一朵新摘的、带着露水的粉色山茶,衬得她眉眼愈发清丽动人,脸上漾开的笑意,是从心底里透出来的满足与安宁。陈砚一身同样崭新的青布长袍,胸前戴着红绸花,一贯温润的脸上今日更是神采奕奕,眼底的笑意藏也藏不住。他对着前来道贺的乡邻们一一拱手还礼,举止间满是读书人的儒雅,却没有丝毫架子。满堂的宾客,是笑着闹着的孩童,是真心祝福的叔伯婶娘,是帮忙端菜倒酒、忙前忙后的邻里青年。空气里弥漫着自家酿的米酒香和炖肉的香气,喧嚣而真实。她坐在那顶小小的花轿里,随着轿夫们欢快的步伐微微摇晃,透过晃动的轿帘缝隙,看着外面熟悉的山水田埂,看着那些真心为她高兴的笑脸,唇角始终高高扬起。这就是她的选择。平凡,简单,却每一寸都属于她自己。婚礼过后,生活便如同山涧溪流,进入了平缓而充实的河道。陈砚依旧在学堂教书,闲暇时便在院中读书,或是帮她整理药材。云禾依旧上山采药,只是如今,身边多了一个能与她讨论药性、甚至帮她记录整理药方的知音。他教她识更多的字,读更深的书,她带他认识山间万物,告诉他哪株草能治咳嗽,哪朵花能安神。他们会在灯下,一个临帖,一个分拣草药,偶尔抬头相视一笑,无需多言;也会在夏夜,并肩坐在院中石凳上,摇着蒲扇,看星河璀璨,听他说些书中的趣事,或是她讲些山里的见闻。日子清贫,却因彼此的懂得与尊重,而充满了丰盈的暖意。***时光荏苒,又是几年过去。一个秋日的午后,天高云淡。几骑不起眼的人马,悄无声息地出现在了村口。为首之人,一身玄色常服,身姿挺拔,面容俊美依旧,只是眉宇间沉淀了更多的威仪与……一丝难以化开的寂寥。萧衍勒住马缰,目光复杂地望向那座掩映在竹林溪畔的小院。处理完江南水患的巡视,回銮路途遥远,他却鬼使神差地,绕了这么一段路。他告诉自己,只是看看。看看那只倔强的山雀,是否真的在草窝里找到了她想要的安宁。他示意随从远远停下,独自一人,缓步走近。竹篱笆没有关严,院内的景象一览无余。云禾正背对着院门,在竹竿上晾晒着新采的药材。她的身形比记忆中丰腴了些,穿着一件半旧的藕荷色布裙,长发松松挽起,用一根木簪固定。最引人注目的,是她微微隆起的腹部,那弧度圆润而充满生命力。一个约莫两三岁、扎着两个小揪揪的女童,正咿咿呀呀地绕着晾晒的药材架子蹒跚学步,手里挥舞着一片不知名的叶子。这时,陈砚从屋内走了出来。他手中拿着一块温热的布巾,极其自然地走到云禾身边,没有言语,只是轻轻抬手,为她擦拭额角因劳作而渗出的细密汗珠。云禾回过头,对他笑了笑,那笑容舒展而明媚,带着一种被精心呵护着的、无需言说的依赖与幸福。她接过他递来的水碗,低头喝了一口。陈砚则弯腰,将那个扑过来抱住他腿的小女童轻松抱起,让她坐在自己的臂弯里,小女童咯咯地笑着,用小手去摸他的脸颊。阳光透过竹叶的缝隙,洒在这一家三口身上,勾勒出一幅温暖得近乎刺目的画卷。院子里晒着的药材散发着淡淡的苦香,混着泥土和炊烟的气息,那是人间烟火的味道,是家的味道。萧衍就那样静静地站在篱笆外,仿佛被定格。他看着她脸上他曾渴望却从未真正得到过的放松与幸福,看着那个男人眼中他永远无法给予的、专注而平等的温柔,看着那个流淌着他们二人血脉的孩子……他忽然明白了。他输了。不是输给了那个温润的教书先生。是输给了她想要的,那个可以与她并肩而立、为她拭去汗珠、与她共享平凡琐碎的,整个人间。他给她的,是巍峨的宫墙,是冰冷的凤冠,是必须与人分享的宠爱和永无止境的争斗。而这里给她的,是自由的清风,是温暖的陪伴,是一生一世一双人的笃定。他曾经以为的恩赐,于她而言,是枷锁。他曾经不屑的平凡,于她而言,是全部。萧衍缓缓转过身,没有再停留,也没有惊动任何人。他翻身上马,最后看了一眼那炊烟袅袅的小院,一扯缰绳。回京。马蹄声起,带着一身的落寞与最终的释然,消失在蜿蜒的山路尽头。他终究是,失去了他的阿禾。不,或许他从未真正拥有过那个属于山野的、自由的灵魂。小院内,云禾似有所觉,抬头望向篱笆外空荡荡的小路,只有风吹过竹叶的沙沙声。怎么了陈砚温声问。云禾收回目光,对他莞尔一笑,将手轻轻放在隆起的腹部,感受着里面新生命的悸动。没什么,她轻声说,目光柔和而满足,只是觉得,今儿的风,甚是温柔。山野间的清风,岁岁年年,自在徜徉。而她,终于活成了自己最想要的模样。(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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