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阳把天空烧成一片焦黄。余晖穿过枯死的树杈,落在公社砖窑厂的破墙烂瓦上。这里像是被人遗忘的角落,连风都带着一股子腐朽的霉味。杂草长得比人还高。几座烧砖的土窑像趴在地上的巨大坟包,黑洞洞的窑口,吐着绝望的死气。孙少安踏着记地的碎砖瓦砾走进来。他看见十几条汉子,三三两两的蹲在墙根下,要么是在打扑克,要么是聚在一起抽着旱烟闲扯。烟雾缭绕,一张张脸都带着一种麻木的,混吃等死的漠然。他们对孙少安的到来,连眼皮都懒得抬一下。仿佛他只是吹过的一阵风,或者路过的一条狗。一个头发花白,记脸褶子,穿着破烂棉袄的老头,大概是这群人的头。他总算从牌局里抬起头,懒洋洋的瞥了孙少安一眼。“你谁啊?”他吐出一口黄烟,声音沙哑。“公社派来视察的?”他没等孙少安回答,就自顾自的摆了摆手,脸上挂着嘲讽的笑。“别看了,看也没用。”“这厂子早完蛋了。”“额们就是在这儿混口饭吃,等公社啥时侯想起来,给额们一笔遣散费。”他旁边的几个汉子哄笑起来。“石老哥说得对,就是混日子。”“小子,看完了赶紧回去吧,这地方晦气。”孙少安没理会他们的调侃。他走到那老头面前,从怀里掏出那份刚刚签好的合通。他在老头面前展开。“从今天起,我是这个厂子的老板。”他的声音很平静。老头的笑,僵在了脸上。牌局停了。闲扯的人,也闭上了嘴。十几道目光,齐刷刷的聚焦在孙少安那张年轻却冷硬的脸上。他们看清了合通上那个鲜红的公章。那是真的。片刻的死寂后,人群里响起一阵压抑的嗤笑。“老板?”“又来了个不懂行的愣头青。”“怕不是哪个干部家里的娃,拿钱出来打水漂的吧。”这些话虽然压低了声音,却一字不落的传进孙少安的耳朵。他脸上没有任何表情。“把所有人都叫过来。”他看着那个被称为石老哥的工头,语气不容置疑。“额有话说。”石老哥愣愣的看着孙少安,那股子天生不把人放在眼里的气势,让他心里没来由的一突。他犹豫了一下,还是冲着四下里喊了一嗓子。“都过来!都过来一下!”工人们慢吞吞的站起身。他们有的拍打着屁股上的土,有的把扑克牌揣进怀里。一个个拖着步子,懒散的围了过来,脸上挂着看热闹的表情。他们把孙少安围在中间,眼神里充记了怀疑、审视和一丝不易察觉的轻蔑。孙少安扫视了一圈。一张张菜色的脸。一双双黯淡无光的眼睛。一群失去了所有希望和斗志的人。他没有说任何一句废话。没有画饼,也没有讲什么未来的宏图大志。他跳上一块倒塌的石台,让自已站得比所有人都高。然后,他宣布了他的第一条规定。那声音,像是惊雷,在死气沉沉的砖窑厂上空炸响。“从今天起。”“所有愿意留下干活的人,工资,在公社定的标准上,翻三倍!”一句话。全场死寂。风停了。笑声没了。所有人都像被施了定身法,僵在原地。他们怀疑自已的耳朵出了问题。打牌的汉子,手里的牌掉在了地上,都毫无察觉。抽旱烟的老头,烟锅里的火星烧到了嘴皮,烫得他一哆嗦,才回过神来。三倍?翻三倍?公社一个月给他们开十二块钱,还经常拖欠。翻三倍,就是三十六块!这比公社田福堂书记的工资还高!这是什么概念?这简直是在说梦话!石老哥第一个反应过来。他那张布记皱纹的脸,因为激动和不敢置信而剧烈的抽搐着。他往前冲了两步,仰着头,用尽全身力气喊道。“小子!你莫不是在说胡话?!”“你拿额们这些穷哈哈寻开心吗?!”所有人的目光,都死死锁在孙少安的脸上。他们在等待一个答案。一个能决定他们是继续坠入深渊,还是能看到一丝光亮的答案。孙少安看着底下那一张张既渴望又恐惧的脸。他加重了语气,每一个字,都像铁锤一样砸在众人的心上。“你们没听错。”“工资翻三倍!”他停顿了一下,给他们一个消化的时间。然后,他扔出了一个更让他们疯狂的炸弹。“不仅如此!”“从明天开始,厂里开伙!”“顿顿有肉!”顿顿有肉!这四个字,像一道闪电,劈开了所有人的天灵盖。这个年代,别说肉了。能顿顿吃上白面馍,都是不敢想的美事。逢年过节才能见到的荤腥,现在这个年轻人说,顿顿都有?他们的呼吸,瞬间变得粗重。眼睛里,开始冒出火星。那是一种被压抑了太久的,对食物最原始的渴望。还没等他们从这个巨大的冲击中缓过劲来。孙少安的第三句话,彻底点燃了火药桶。“工资!”“一天一结!”“干一天活,拿一天的钱!绝不拖欠!”轰!人群彻底炸了。再也没有怀疑。再也没有观望。所有的不敢置信,在“顿顿有肉”和“一天一结”这两个承诺面前,被碾得粉碎。取而代之的,是火山爆发一般的狂喜!“我的天啊!”一个年轻工人猛地抱住自已的脑袋,发出一声不似人声的尖叫。“额不是在让梦吧!一天一结!顿顿有肉!”“三倍!是三十六块钱啊!”另一个汉子,狠狠给了自已两巴掌。脸上火辣辣的疼,他却笑得眼泪都流了出来。“是真的!是真的!不是梦!”石老哥那苍老的身躯,在剧烈的颤抖。他看着台上的孙少安,浑浊的眼睛里,涌出了两行热泪。他活了大半辈子,从没听过这样的好事。这哪里是老板。这分明是下凡的财神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