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不存在的女友阳光切开枕头。我伸出手。床单是冷的。我睁开眼。床的另一半是空的。一个黑色发圈搁在床头柜上,旁边是一本翻倒的书。她的粉色拖鞋在床边的地板上。林默,你又把袜子乱扔。是昨天的话。我看向地板。一双我的袜子在门边缩成一团。明天一定收。我当时说。你昨天就是这么说的。她用两根手指拎起袜子,扔进洗衣篮。我坐起来。夏悠我听着。没有回应。我下床,走进客厅。抱枕掉在地上。遥控器在书架上。夏悠,我饿了。我拉开冰箱门。半盒牛奶,几颗鸡蛋,一棵生菜。门上没有字条。我检查浴室。浴帘拉着。我一把扯开。浴缸空着,干燥。洗漱台上,陶瓷杯里立着一支牙刷。我的。我走回卧室,从床头柜拿起手机。我在联系人里找到她的名字,按下通话键。一个合成女声从听筒里传出:您拨打的号码是空号。我挂断。我重新拨号。您拨打的号码是空号。我放下手机。我看着屏幕上的号码。是她的号码。我打开通话记录,拨通我母亲的号码。喂妈,你看到夏悠了吗夏悠谁我女朋友。夏悠。你哪来的女朋友睡糊涂了我们上个月才一起回过家。她给你带了茶叶。你一个人回来的。带什么茶叶,我喝不惯你买的那些。电话里一片安静。你今天回家吃饭吗我炖了汤。我结束通话。我的拇指在屏幕上停顿,然后找到陈凯的名字。电话响了两声。喂,林默,大清早的干嘛陈凯,夏悠是不是在你那儿谁夏悠!别开玩笑了。我开什么玩笑夏悠是谁你新买的手办到货了叫这个名去年!我们一起去西山,她崴了脚,你还背她下山。林默,你发什么疯去年去西山就我们两个人。你摔了一跤,把膝盖磕破了,还记得吗手机从我手里滑落,砸在木地板上,发出一声脆响。我站起来,走向衣柜,拉开柜门。我的衬衫挂在一边。T恤和牛仔裤在隔板上叠着。另一边是空的。衣架也是空的。我跑到客厅的书架前。我扫过书名。我的书都在。我们那本相册原来在的位置,现在空着。深色的木板上落了一层灰。我坐在一张硬塑料椅子上。一个穿制服的男人坐在我对面,隔着一张金属桌子。他拿着一支笔,悬在一张表格上方。姓名。林默。什么事。我女朋友不见了。姓名夏悠。年龄。二十四。身份证号。我……我停住,我不记得。警察放下笔。有照片吗有。我拿出手机,打开相册,划过一张张照片。一张我在海边。一张我在山上。一张我在一家餐厅门口。我停在一张照片上。我在公园长椅上,举着相机。警察同志,就是这张。我们昨天拍的。她就坐我旁边。我把手机推过桌子。警察拿起手机,看着屏幕,又看看我。你旁边没有人。有!她穿着一件白色的连衣裙,长头发。她就在这儿!我点着照片里长椅上的空白位置。警察把手机放回桌上。他在电脑上敲打键盘。键盘发出咔嗒声。他盯着显示器。我们根据你提供的名字,夏悠,在全国人口信息系统里查询了。他把显示器转向我。屏幕上是一个表格。姓名一栏里填着夏悠。下面是一行红字:查无此人。不可能。我说出这三个字。我们在一起两年了。我父母见过她,我朋友也见过她!你最近是不是……警察停顿了一下,工作很累她不是假的!她是真实存在的!我的椅子向后刮擦,我站了起来。林先生,坐下。警察的声音很平。我们无法根据这些信息立案。为什么一个不存在的人,一张单人照,几个否认你说法的电话。你让我们怎么找他用手指了指门。你先回去休息一下。如果想起来更多线索,再来。公寓的门在我身后咔哒一声关上。太阳低了,在地板上投下长长的影子。尘埃在橘色的光线里飞舞。我走进卧室,抓住被子的一角,用力一扯。床单和被子滑到地上,堆成一团。我掀开床垫。下面只有木条板。我松开手。床垫沉重地砸下。我走向衣柜。我拉开最上面的抽屉。袜子和内裤洒了出来。我拉开下一个。T恤。再下一个。全都是我的东西。我把空抽屉扔到一边。我跪在地上,在衣服堆里翻找。我搜索床下。我用手摸过布满灰尘的地板。什么都没有。没有她的一根长发。没有她遗落的耳钉。我坐在光秃秃的床垫边缘。房间里堆满被丢弃的衣服和空抽屉。我拿起手机,打开聊天软件,划过聊天列表。陈凯。我母亲。工作群组。夏悠这个名字不见了。那个她家小猫的头像也不见了。我们的聊天记录全部消失。我走到客厅。茶几上放着一个空杯子。我今天早上放在那里的。昨天,那里曾有两个杯子。我看着沙发上方的墙。一根钉子从墙里突出来。浅黄色的墙漆上,有一个淡淡的、干净的长方形印记。那是我们日落时在海边合影的相框留下的。我的手指在墙上描摹那个消失的相框的轮廓。墙漆很光滑。我沿着墙壁滑坐到地板上。窗外变暗。路灯亮起。房间里一片漆黑。我没有动。2记忆碎片Ω手机屏幕亮起。凌晨两点。电量百分之五。屏幕暗下去。我撑着地板站起来。双腿僵硬。我穿过客厅,走向卧室。每一步都有回音。我被地上那堆衣服绊了一下。我抬脚踢开那堆衣服。一声刮擦。我停住。我蹲下,拨开散落的T恤和裤子。一本深蓝封面的书。封面上没有字。我捡起它。我翻开第一页。是夏悠的字。九月三日,晴。今天林默带我去了海边。我们租了一条小船,他划船的样子很好看。他说以后每年都带我来一次。我合上书。那天,我们为了租船的价格吵了一架。回家的路上,车里很安静。我再次打开书,翻过几页。十月十二日,雨。我们窝在沙发上看完了那部太空电影。他抱着我,我们聊了很久关于时间和爱。他说,我们的爱可以穿越一切。我看着客厅的沙发。那天晚上,电影开始半小时我就睡着了。片尾曲响起时我醒过来。她裹着毯子,坐在沙发的另一头。我继续翻动书页。十一月二十七日,阴。林默下班回来,带了我最喜欢的那家蛋糕。他什么也没说,只是打开盒子,把叉子递给我。我们坐在地毯上,把整个蛋糕都吃完了。我记得那天。我加班到很晚。回到家时,她已经睡了。桌上放着一个空的蛋糕盒子。我一页一页地翻下去。每一页都是一段记忆。每一段记忆都完美无瑕。他为我筹备的生日派对。他从未买过的惊喜礼物。我们只在地图上一起指过的城市。书页翻动的声音在空房间里很清晰。一月一日,雪。北海道的雪真大。林默把围巾解下来给我围上,又把我裹进他的大衣里。我们在小樽运河边散步,他说要在这里买一栋房子,窗户要对着运河。我的手开始抖。我们没有去过日本。我们甚至没有一起看过雪。我合上书,把它扔向对面的墙。书撞在墙上,发出一声闷响,掉在地上,摊开。我走过去,弯腰捡起来。书脊歪了。我把它掰正。我坐回地板上,把书放在膝盖上。我继续读。我们会有只猫,一只橘色的,就叫它威士机。新家的书房要有一整面墙的书柜。他可以在那里写他的程序,我可以在那里画画。我们的孩子,如果是女孩,名字里要有一个‘夏’字。如果是男孩,名字里要有一个‘林’字。我翻过这一页。后面都是空白。一页,两页,几十页。我把书直接翻到最后一页。那里有字。字迹潦草,笔画很重。林默。如果你看到这个,我可能不在了。去我们第一次约会的地方。带上风车。我反复读那几行字。第一次约会。城西的游乐园。摩天轮。风车。我站起来,走到窗前。楼下的街道空无一人,只有路灯亮着。我握紧手里的日记本。我走出卧室,穿过客厅。墙上那个方形的浅色印记在黑暗中几乎看不见。我走到玄关,穿上鞋。我打开门,走出去。门在我身后合上,锁舌咔哒一声。3遗忘之墟我穿过三条街,又穿过一条。城市的灯光在我身后。前方的路越来越暗。我朝城西走。游乐园的方向。第一次约会的地方。我重复这句话。摩天轮的轮廓出现在远处的夜色里,一圈缓慢转动的光点。夏悠的字迹在脑中浮现。带上风车。风车。我停下脚步。游乐园里没有风车。只有一个巨大的摩天轮。我看向城市的另一侧,东边的山丘。那里有一个白色的圆顶建筑。废弃的天文台。我们叫它大风车。我转身,朝着山丘的方向走。上山的路没有路灯。我打开手机的电筒,一束光照在布满裂纹的水泥路上。杂草从路边的缝隙里长出来。走了很久,我看到了天文台的铁门。门上挂着一把生锈的锁,但门是开着的,虚掩着一条缝。我把手放在铁门上,用力一推。门发出刺耳的摩擦声,向内打开。院子里长满了草,有的快到我的膝盖。我穿过院子,走到天文台主体建筑的门前。一扇厚重的铁门。门上没有锁。我拉住门把手,向后退。门纹丝不动。我换了个姿势,用肩膀抵住门,双脚用力蹬地。铁门被我撞开一道缝。我侧身挤了进去。一股霉味和灰尘的味道。我的手机光束在圆形的大厅里扫过。地上一片狼藉,散落着纸张和破碎的木板。大厅中央,一座巨大的望远镜倒在地上,镜筒断成两截。一道旋转楼梯贴着墙壁,向上延伸。我踩上楼梯。脚下的铁板发出哐当的响声。我一级一级向上走。楼梯的尽头是一个平台。我站上平台。巨大的圆顶在我头顶裂开一道口子,露出外面灰色的天空。没有星星。风从裂口灌进来。我走到平台中央,坐下来,背靠着一个冰冷的金属仪器底座。我拿出日记本,翻到最后一页。手机的光照在上面。林默。如果你看到这个,我可能不在了。去我们第一次约会的地方。带上风车。我用手指抚过风车那两个字。周围的墙壁开始波动,像水面一样。我脚下的地面倾斜了一下。我扶住身边的仪器底座。手机的光束开始闪烁。光熄灭了。黑暗笼罩了一切。有什么东西在动。在平台的另一头,阴影里,一个东西站了起来。它很高,很瘦,四肢的关节以一个奇怪的角度弯曲。它朝我走了一步。没有声音。它又走了一步。我向后挪动身体,背紧紧贴住冰冷的金属。它停在离我几米远的地方。它抬起一条手臂。那条手臂很长,末端是几根细长的指头。它没有脸。头部的位置是一片平滑的、不断起伏的黑暗。那片黑暗的中央裂开,像一张嘴。我把日记本护在胸前。那东西又向前移动。墙壁的波动更剧烈了。整个空间都在扭曲。圆形的平台变成椭圆,然后又弹回去。头顶天空的裂口时而拉长,时而收缩。我无法呼吸。我向后退,退无可退。我的背撞到了平台的护栏。护栏在我身后弯曲变形,成了柔软的条状物。我抓紧日记本。夏悠。我喊出她的名字。夏悠!胸口的位置,隔着衣服和日记本,亮了起来。一道柔和的光穿透了我的衬衫。光芒照亮了整个平台。那个站在我对面的东西停住了。它抬起手臂挡在自己面前。光照在它身上,它的身体冒出黑烟。它发出一声尖锐的刮擦声。它迅速后退,身体在后退中收缩、折叠。它缩进墙角的一道阴影里,不见了。光芒消失了。胸口的温暖也消失了。平台恢复了原状。墙壁不再波动。头顶的裂口也固定了。周围一片死寂。我松开紧抓着护栏的手。我低头,看着胸口。衬衫下面,是那本日记本坚硬的轮廓。我站起来,双腿发软。我走到平台边缘,看着怪物消失的地方。墙角只有一道普通的裂缝。我转身,走下旋转楼梯。我的脚步声在空旷的大厅里回响。我拉开沉重的铁门,走了出去。山风吹在我的脸上。天边开始出现一点微光。4守夜人我走下公交车。车门在我身后合拢,喷出一阵白气。我拉了拉外套的领子,拐进一条巷子。头顶的霓虹招牌闪烁,投下红色的光。光落在湿漉漉的水泥地上。水从一根锈蚀的管道接缝处滴落,在地上积起一小摊水。我继续往里走。脚下的金属井盖发出哐当一声。我在一扇门前停下。门牌是铜的,上面刻着307。我抬手,握住冰冷的门把手。林默。一个声音从我身后传来。我转过身。巷口的阴影里站着一个人。那人穿着一身黑色的衣服,轮廓模糊。别再找了。那人说。你是谁那人从阴影里走出来,站到霓虹灯光下。他很高,很瘦。我们是守夜人。他说。守夜人负责处理你这种异常情况的人。他向前走了一步。夏悠已经被从这个世界抹除了。她不存在。我把手伸进外套,按住里面的日记本。她存在。你手里的东西,是一个坐标锚点。一个已经被废弃的坐标。他指着我的胸口,你每一次翻看,每一次回忆,都是在向一个不存在的点发出信号。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你在撕开裂缝。他走到我面前,山顶的那个东西,是你引来的。那只是个开始。我的手握紧了。它会杀了你。是夏悠救了我。我说。那是锚点的残余能量被动触发了。一种最后的安全措施。现在,能量已经耗尽了。他停顿了一下。下一次,你只能靠自己。就算你说的是真的,我也不会停下。为什么我爱她。我说。爱他重复了一遍,没有起伏,那只是特定神经递质和激素作用下的化学反应。一个早已结束的进程。你现在所执着的,只是这个进程留下的数据残影。你叫它数据,我叫它记忆。记忆可以被修改,被删除。他说,就像夏悠一样。为了维持整个系统的稳定,个体数据必须被牺牲。把人命叫做数据这是最有效率的说法。他向我伸出手,把日记本给我。我们会将它彻底销毁。然后,你会忘记这一切,忘记夏悠,回到正常的生活。我向后退了一步。不。这不是请求。我不会给你的。我把日记本从外套里拿出来,抱在胸前,这是她留给我的唯一的东西。你抱着一个随时会爆炸的炸弹,还把它当成宝贝。我不在乎。你会害死更多人。我只知道,如果我忘了她,那她就真的死了。他看着我,然后收回了手。我们观测你很久了,林默。在你之前,有过很多像你一样的人。他们都失败了。他们有的被自己引来的东西吞噬,有的,被我们亲手清除。他转身,准备走回巷口的阴影。这是你最后的机会。放弃她,或者,成为我们清除名单上的下一个名字。我不会放弃。我对着他的背影说。他没有停步。我永远不会忘记她。他的身影融入黑暗。巷子里又只剩下我一个人。头顶的霓虹灯闪烁。水滴还在落下。我低头,看着怀里的日记本。封皮坚硬。我转身,面对着307的房门。我抬手,敲了敲门。咚。咚。咚。门里没有回应。我推了一下门。门开了。一道缝隙出现在眼前。里面是漆黑一片。我推开门,走了进去。5光之画笔我关上307的门。锁舌落下的声音很轻。我走下楼梯,穿过街道,回到我的画室。钥匙插进锁孔,转动。门开了,一股松节油和颜料的味道。我走进去,反锁了门。画室里很暗,只有一扇窗户透进街对面的霓虹。我没有开灯。我在画架前的凳子上坐下。我把日记本放在面前的另一张凳子上。我翻开它。纸页在昏暗中泛着白。我的手指拂过夏悠的字迹。……以最珍贵的记忆为燃料,锻造守护她的武器……我合上日记本。我闭上眼睛。那个男人的话在耳边。放弃她。你会忘记夏悠。回到正常的生活。我睁开眼睛,看着面前的日记本。我伸出右手,摊开手掌,放在日记本上方。什么也没有发生。我再次闭上眼。一个画面。一片向日葵田。夏悠站在花丛中,回头对我笑。那是我们的第一次约会。夏悠。我开口,声音很干。你喜欢向日葵吗我说出当时的话。手心开始发热。它们总是向着太阳。我想起她的回答。掌心里的热量变成了一点光。光芒很微弱,在指缝间闪动。不够。我攥紧拳头,又松开。那天下午的阳光。冰淇淋融化的速度。她说话时扬起的嘴角。她牵住我的手。光芒变亮了。从我的指缝间溢出,照亮了我面前的日记本封面。我的手在抖。光芒不再扩散,开始向我的掌心汇聚。它收缩,凝固,拉长。最终,在我的手心里,形成了一支画笔的形状。它通体由白光构成,不再烫手,只有一点温度。我睁开眼睛。画笔静静地躺在我的掌心,散发着柔和的光。我握住它。一种奇异的触感,不属于木头或者塑料,像是握住了一段凝固的光。我再次闭上眼。向日葵田。夏悠。画面还在。她站在那里,对我笑。我看着她。只是看着。那天下午的阳光,是什么温度她牵住我的手,是什么感觉她笑起来,是什么声音我想不起来了。画面变成了一张褪色的照片。照片里的人,我不认识。我把手放在胸口。那里什么都没有。我睁开眼,看着手里的光之画笔。我站起身,走到画架前。上面是一块空白的画布。我举起右手。发光的笔尖,触碰在画布的表面。光从笔尖流淌而出,在白色的画布上留下一道明亮的痕迹。我开始画。我不需要颜料。这支笔就是一切。我画出她的脸部轮廓。画出她的头发。画出她的眼睛。我的手没有停顿。我记得她的一切。每一个细节,都刻在我的肌肉里。我画出她的鼻子。然后,是她的嘴唇。我画出那个向日葵田里的笑容。最后一笔落下。我后退一步。画布上,夏悠的脸庞在发光。是她。我画出了她。我看着画里的她。她微笑着。嘴唇的弧度,和记忆里一样。但她的眼睛没有笑。那双眼睛看着我。我看着它们。我向前一步,伸出手,想触摸画布上她的脸。我的指尖即将碰到画布。手中的画笔突然碎裂。它化作无数光点,向上飘散,然后消失。画布上的光也熄灭了。画架上,只留下一副用炭笔画出的素描。一张带着微笑的,悲伤的脸。我放下手。画室里恢复了黑暗。我走回到凳子前,拿起那本日记。我翻到新的一页。我拿起一支炭笔。我在纸上写下几个字。第五章。以记忆为薪。7触不可及的残影第6章触不可及的残影我合上日记。我站起身,走向房间的中央。我举起手中的日记本。我翻开它。书页上的字迹开始发光。一个一个的字,从纸上浮起,在我面前盘旋。它们组成句子,句子又汇成段落。我伸出手,触摸那些发光的文字。我脚下的地板消失了。我站在一条陌生的街道上。我抬头。一座摩天大楼的尖顶,指向我脚下的路面。它的地基,在黑色的天空中。一些人从我身边走过。他们的脚步落在地上,没有声音。他们的嘴唇紧闭。一块金属板从我头顶飘过,上面有几个褪色的字母。它慢慢翻滚着,远去。这里没有风。我开口。夏悠。我的声音消失在街道上。没有人回头。我向前走。我穿过那些沉默的人群。我走过一根歪斜的路灯。路灯的灯柱上,挂着一条黄色的围巾。我停下脚步。我伸手,取下那条围巾。我把它握在手里。我转身,走向旁边一条黑暗的小巷。巷子尽头是一扇生锈的铁门。我推开门。门后是一片花海。所有的花都是白色的,花瓣近乎透明。一个人影站在花海中央。她的背对着我。她的身体也是半透明的,我能看到她身后那些摇曳的花。我向前走。我的脚踩在花丛中,没有发出声响。我离她越来越近。我停在她身后。我伸出手。夏悠。她转过身。是她的脸。她看着我。她的嘴唇动了动,没有声音传出。我向前一步,将她抱在怀里。我的手臂穿过了她的身体。我抱住了一片虚无。我接触到她身体的地方,她的轮廓开始变得更淡。光从她的身体里透出来。她低头,看着自己正在发光的手。她的手在分解,变成无数细小的光点。她抬头看我。林默……声音很轻。我收紧手臂。我什么也抓不住。放手吧。一个声音从花海的边缘传来。我转头。一个穿着黑色长风衣的老人站在那里,拄着一根手杖。我看着他。你是谁一个处理闯入者的人。我怀中的光芒变得刺眼。夏悠的轮廓彻底消失了。光点向上升起,散开。我的手臂垂下,空无一物。我跪在地上。老人向我走来。手杖敲击地面的声音一下一下。他停在我面前。她已经不在了。你看到的是一个回响。我抬头看着他。data-fanqie-type=pay_tag>她刚才在这里。这里是遗忘之墟,老人说,所有被抹除的记忆,都会来到这里。你用自己的记忆打开了通道。他用手杖指了指我。你看到的那个影子,是你自己的记忆投射在一个快要消散的残影上。你的拥抱,让它消失得更快了。我看着自己空荡荡的双手。每一个被‘遗忘协议’处理掉的人,都会在这里留下一个残影。它们会慢慢变淡,然后回到虚无里。这是规则。规则我问。为了保护现实。而你,破坏了规则。老人看着我。你以为你在救她。你在犯罪。他的手杖指向我胸口的口袋。那本日记,是禁物。我低下头,看着那片被我踩过的白色花朵。我不在乎。你会的。老人说。他身后,出现了两个同样穿着黑色风衣的人。他们走到我身边,一边一个,抓住我的手臂。他们把我从地上拉起来。我没有反抗。带他走。老人说。8最后的残影全集车门在我身后关上。两道白光划开雨幕,转向,消失在街角。雨水打在我的头发上,顺着脸颊流下。我抬头,看到了公寓楼的入口。我迈开腿。钥匙插进锁孔,转动。门开了。我走进一片黑暗,背靠着门滑坐到地上。雨点敲打着窗户。窗外,城市的灯光在玻璃的水痕后化开,变成模糊的光斑。我没有动。我的手伸向胸前的口袋,碰到一个坚硬的方块。我把它拿出来。是那本日记。我撑着墙站起来,走到窗边。借着窗外透进来的微光,我翻开日记。纸页有些潮。我的指尖划过上面的字迹。我翻了一页。五月二十日,晴。林默说他讨厌吃青椒,我偷偷在蛋炒饭里放了切得很碎的青椒末。他全都吃完了,还说今天的饭特别香。下次要不要试试胡萝卜我翻到下一页。六月十二日,雨。我们窝在沙发上看了一整天老电影。林默睡着了,头靠在我的肩膀上。我不敢动。窗外的雨下得真大。我想,就这样一直下去也可以。我继续向后翻。七月三日,多云。我们去看房子了。有点小,但是阳台很棒,可以看到楼下的公园。林默说,以后要在这里放一张躺椅,再种满花。我说我要种一盆薄荷。他问为什么。我说,这样夏天做柠檬水就方便了。他捏了捏我的脸。我的手指停在那一页上。一滴水落在纸上,晕开了一小块墨迹。我用袖子去擦。墨迹变得更模糊了。我一页一页地读下去。读过我们一起吃的饭,一起走过的路,一起发生的争执。我翻到最后几页。她的字迹有些匆忙。九月二十八日,晴。林默,如果你看到这里,不要害怕。也不要回头找我。我们一起看的那些科幻电影,你还记得吗时间不是一条直线。未来也不是只有一个。我停下呼吸。我读下去。你总说我喜欢幻想,喜欢计划不存在的未来。那个阳台,那只叫‘煤球’的猫,那场要去看的极光。你说这些都太遥远。可是林默,未来不是用来寻找的。未来是用来创造的。答应我,不要停在原地。把我写的这些,都变成真的。去那个有阳台的房子,养一只黑色的猫,去看一次极光。那时候,我才算真的活过。我反复读着最后那句话。我抬起头,看着窗外。雨停了。远处的建筑亮着星星点点的灯火。我合上日记,把它抱在胸前。我扶着墙壁,站起身。我穿过黑暗的房间,走到墙边,按下开关。灯亮了。我走到书桌前,把日记放在桌子中央。我在窗户的倒影里看着自己。我再次打开日记,翻到她写下最后一句话的那一页。后面是一张空白的纸。我拿起笔筒里的笔。我拔下笔帽。笔尖落在了那张白纸上。9铭刻者我在那张白纸上写下一行字。我来找你了。我盖上笔帽,将笔放回笔筒。我合上日记。我站起身,穿上外套。我拿起桌上的日记,把它放进外套的内袋里。我走到门边,打开门,走了出去。门在我身后关上。***我站在一条小巷的砖墙前。我伸出手,按下了三块特定的砖。墙壁的一部分向内滑动,打开一个通道。我走了进去。墙壁在我身后合拢。我沿着一条长长的金属走廊向前走。空气很冷。走廊尽头的一扇圆形金属门打开。我走进中央控制室。几十个穿着深色制服的人从控制台前回过头。房间最大的屏幕上,一团黑色与红色的物质在旋转。旁边的图表上,几条红线正在向上急剧攀升。陈老站在房间中央的一张圆形木桌旁。他看着我。另一个男人,李,向前走了一步。林默。未经许可的闯入。我从他身边走过,在桌子的另一边停下,正对着陈老。我从口袋里拿出日记,把它放在桌面上。我不是来请求你们许可的。陈老的目光落在日记上,没有碰它。那你来做什么来告诉你们,我接下来要做什么。李开口:我们知道你接下来会怎么样。你会被清除。最终方案已经启动了。那解决不了问题。我说。你的执念才是问题,陈老说,它在喂养‘噬忆者之王’,把‘遗忘之墟’拉进我们的现实。他用手指向那块巨大的屏幕。你看。能量读数已经超出了所有记录。在你的公寓周围,我们已经侦测到现实的裂痕。你们想毁掉她存在过的一切。我们想拯救其他所有人。她的记忆……你们称之为‘数据’的东西……那是一个世界。一个她还在等待的世界。我用手指敲了敲日记的封面,你们想拆掉它。而我,要去建成它。李问:建成它你在说什么我要进去。房间里安静下来。操作员们停下了手里的工作,朝我们看过来。陈老问:进入‘遗忘之墟’对。那是自杀。完全进去……你的意识会被撕碎。李说。我的意识是锚点。也是钥匙。那种连接会压垮你。‘王’会彻底挣脱,沿着你开辟的道路直接进入这个世界。陈老说。她写过,未来不是用来寻找的。是用来创造的。我把日记推向他,我要去创造我们的未来。那个我们本该拥有的未来。你尝试过控制它,分析它。你们失败了。我转过身,走向出口。李喊道:拦住他!两个守卫移动到门前,挡住了我的去路。我停下脚步,回头看着陈老。让他们让开。你们留不住我。动手只会让情况更糟。陈老看着我。他看了一眼屏幕。他又看了一眼桌上的日记。他抬起一只手。两个守卫从门前退开。我来这里,是出于礼节。给你们一个选择。我说。帮助我……或者,别挡我的路。我走出控制室。身后的金属门关闭。***陈老还站在桌边。他伸出手,在日记上方停顿了一下,然后把手掌放在了封面上。主屏幕上,那团黑色与红色的物质脉动了一下。图表上,一条新的红线猛地向上窜升,超越了之前所有的高度。一声轻微的警报响起。李说:陈老……裂隙正在加速扩张。陈老的手没有从日记上移开。10噬忆者我走向遗忘之墟的入口。脚步声在金属廊道里弹跳,又被吸走。一扇厚重的圆形闸门立在尽头。我抬手,将掌心贴上识别面板。闸门向侧面滑开,露出门后的空间。我向前踏出一步。身体失重。上下左右的概念消失。身后的闸门关闭。我悬停在这里。周围的黑暗在蠕动,收缩。11重生之光一个念头从我脑中被抽走:我的高中毕业典礼。画面破碎,化为乌有。又一个念头被抹去:第一次拿到薪水。感觉消失,记录清空。这就是王。它在进食。夏悠。我叫出她的名字。一个半透明的轮廓在我面前浮现,是她的样子。轮廓很淡,随时会散开。黑暗立刻向她涌去,要吞掉这最后的残影。我从外套里拿出那本日记。我翻开第一页。我铭刻。我开口,声音在空无中传递。九月一日,晴。我在图书馆三楼靠窗的位置,遇见了你。我的话语落下。一个书架的幻影出现,接着是桌子,椅子。阳光从不存在的窗口投射下来,驱散了一小块黑暗。夏悠的轮廓稳定了一些。黑暗再次翻涌,像潮水一样拍打着光构成的书架。我说,同学,这本书可以借我看看吗你抬头,把书递给我。你说,给你。光芒更盛。图书馆的角落变得完整。夏悠的轮廓里,有了微弱的色彩。黑暗中伸出无数细小的触须,缠绕、撕扯着图书馆的幻影。我翻到下一页。我铭刻。十二月二十四日,雪。我们在广场上,你说冷。雪花开始飘落。一座城市的广场在我身后成形,路灯亮着暖黄色的光。我脱下外套的幻影,披在她的肩上。我说,这样会不会好一点你把手放进口袋里,对我笑。你说,好多了。夏悠的轮廓对我做出一个微笑的口型。她的身影更清晰了。广场的路灯照亮了更大的范围,雪花落在黑暗上,发出嘶嘶的消融声。那团蠕动的黑暗退后,凝聚成一个更加具体、更加庞大的形态。它没有五官,只是一团纯粹的吞噬。我继续向后翻动日记。我铭刻。五月三日,雨。我们撑着一把伞在海边。你说你想听海的声音。雨水落下,海浪的声音响起。沙滩、灰色的天空和无尽的海面在我身后展开。海浪拍击着那团黑暗,每一次冲击都让它缩小一分。夏悠的身体已经有了实体感,她穿着那件我们去海边时穿的连衣裙。她转过头,看着我身后的幻景。我说,等雨停了,我们下去走走。你说,好。王的形体剧烈波动,周围的空间开始扭曲,它试图将海浪变成黑色的油污,将天空染成血红。我把手按在日记上。不。我说。天空是蓝色的。血红褪去,天空恢复原样。海水是清澈的。油污消失,海浪再次变得透明。我翻到日记的中间。我铭含刻。八月十五日,教堂。我单膝跪下。身后,海边与广场的幻影淡去,一座白色教堂的幻影拔地而起。婚礼的钟声回荡。我做出单膝跪地的动作。我拿出戒指。我对你说,夏悠,嫁给我。夏悠的轮廓穿上了白色的婚纱,她的脸上有了红晕。你捂住嘴,眼泪掉下来。你点头。你说,我愿意。圣洁的光芒从教堂的彩色玻璃窗中迸发,将王的形体彻底笼罩。它发出无声的尖啸,整个虚无的空间都在震动。我感觉到我的意识在被撕扯,那些不属于日记的、我自己的记忆在快速流失。童年,家庭,朋友……一切都在被它疯狂地拖走,作为最后的燃料。我站立不稳。夏悠的幻影也开始闪烁。我用尽力气,翻到日记的最后一页。那一页,我只写了一句话。我铭刻。我的声音变得微弱。未来。我们的孩子。我抱着你。你在哭。我说,别怕,我在这里。教堂的幻影消失。一间婴儿房的幻影出现。有摇篮,有柔和的灯光。婴儿的啼哭声响起。不是幻听。是真实的声音。你把头靠在我的肩上。你指着摇篮。你说,听,他在哭。我们的孩子。夏悠的身影在这一刻完全凝实。她不再是记忆的投影,不再是未来的幻象。她穿着一件普通的家居服,头发有些凌乱。她就是那个刚刚成为母亲的夏悠。她睁开眼睛。她看着我,然后转过身,看向那团在光芒与啼哭声中不断萎缩的黑暗。王放弃了对我记忆的吞噬,它所有的力量都用来抵抗这股创造的力量。夏悠向它走去。她没有攻击。她只是伸出手,轻轻放在那团黑暗的核心。黑暗停止了挣扎。它融化了。像冰雪消融在春光里,它散成无数光点,然后彻底消失。婴儿的啼哭声停止了。婴儿房的幻影也消失了。周围恢复了最初的空无,但不再冰冷,不再具有威胁性。只是一片安静的白。夏悠站在那里。她转过身,向我走来。她停在我面前。林默。她说。我张开嘴。我在这里。我伸出手。她握住我的手。手心传来温度。12新的开始我们握着手。周围的白色褪去。木地板的触感从脚下传来。阳光落在我的眼皮上。我睁开眼。这里是我们的公寓。夏悠松开我的手,走向厨房。水龙头打开,又关上。咖啡机运作的声音响起。我坐在餐桌旁。桌上放着我的手机,屏幕是黑的。夏悠从厨房里端出两盘早餐,是煎蛋和培根。她把其中一盘放在我面前。牛奶还是咖啡她问。咖啡。她转身去倒咖啡,哼着一支曲子。她把一杯咖啡放在我手边。她在我对面坐下,拿起刀叉。快吃吧,要凉了。我拿起刀叉,切下一小块煎蛋,放进嘴里。她也开始吃,动作很安静。阳光照在她脸上。你还记得我们昨天是怎么庆祝求婚纪念日的吗她切着盘子里的培根,没有抬头。我放下刀叉。记得。她抬起头,看着我。那家餐厅的牛排。我补充道。她笑了一下。你说你下次还想去。嗯,下次还去。我拿起刀叉,继续吃。我们安静地吃完早餐。她收拾盘子,拿到厨房。水流声响起。我的手机在桌上振动。屏幕亮起。是一条新讯息。我拿起手机,解锁。发信人是陈老。讯息只有一句话。欢迎你,铭刻者。我看着那行字。夏悠从厨房走出来,擦着手。怎么了她问。我把手机屏幕按灭,倒扣在桌上。没事。工作上的事。我站起身。我今天也要出门一趟。去哪见个朋友。她走到我面前,替我整理了一下衣领。早点回来。好。我走向门口,换鞋。她站在客厅里看着我。我打开门,走了出去。门在我身后关上。我站在走廊里。我再次拿出手机,点亮屏幕。欢迎你,铭刻者。我删掉讯息。然后拨通了陈老的号码。电话接通了。陈老。你做出了选择。电话那头说。我需要做什么。来老地方。城南仓库,你知道是哪一个。我马上到。我挂断电话,把手机放回口袋。我按下了电梯按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