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在我指尖生长,又在转瞬间湮灭。物理课本的扉页上,一个微型的银河系正在缓慢旋转。星云是蓝墨水滴染开的污迹,恒星是用力过猛刺破纸背的微小孔洞,闪烁着纸张背后透出的微弱光点。我的意念是无形的手,拨动着这个二维宇宙的法则。我能让亿万星辰遵循着比开普勒定律更优雅、更自由的轨迹运行,也能在一念之间,让一颗被标记为“参宿四”的墨点在一场无声的爆发中膨胀,将周遭的“行星系”吞噬,最终将整个螺旋状的星系卷入寂灭的黑暗,只留下一片比纸浆原色更深沉的、虚无的暗斑。这整个过程,花了我大概零点三秒,发生在老师用粉笔敲着黑板,强调“合力方向决定加速度方向”的间隙里。除了我,没人知道一个宇宙刚刚经历了它的创世与末日。同桌小琳只是皱了皱眉,用笔帽轻轻捅了捅我的胳膊,小声抱怨:“陈续,你的钢笔又漏墨了!都快蹭到我袖子上了。”我猛地从神座上跌落,回到这间弥漫着粉笔灰和青春期汗味的教室里。抱歉地笑了笑,我手忙脚乱地合上课本,用纸巾擦拭那片“宇宙残骸”。是的,在所有人眼里,陈续只是一个成绩中游、有点走神、文具总出问题的普通高中生。我的现实,是永远做不完的试卷,是父母餐桌上关于高考和未来前途的、永无止境的唠叨,是体育课上那颗永远接不住、会狠狠砸在胸口让我喘不过气的排球。一个苍白、无力、被物理定律和社会规则紧紧束缚的世界。但在我意识的深渊里,我是唯一的神。这种能力与生俱来,如同呼吸。我的大脑不是一个器官,而是一个永不枯竭的奇点,一个沸腾的造物之锅。无数个世界、无数种可能、无数段波澜壮阔的文明史诗在其中生灭轮回,其频率远超过我心脏的搏动。上课走神的十分钟,可能足够我旁观一个深海智慧种族从发现火(一种特殊的海底地热化学反应)到建立起璀璨的水晶文明,再到因资源枯竭而陷入永恒的沉睡。试卷上令人困顿的空白处,能瞬间铺开一片大陆,看着骑士的长剑斩下恶龙的头颅,滚烫的龙血(按照我刚刚设定的物理规则,是闪烁着金属光泽的紫色)泼洒在我刚构思出的、生长着发光苔藓的平原上。这些世界细致入微,真实得令人战栗。我能感受到那个魔法世界里微风中夹杂的硫磺气息,能“听”到星际飞船引擎的低频嗡鸣。我甚至为某些特别喜爱的文明编写了完整的语言体系和哲学思想。这种创造的快感,如同最极致的毒品。但,也仅此而已。我最大的诅咒,正源于此:我创造的世界,无论多么宏伟、多么真实,都无法对眼前的现实产生一丝一毫的干涉。我无法用我幻想中的、基于曲率驱动的引擎原理,为父亲那辆总是半路没电的电瓶车增加一公里续航;我无法让我那在单杠上挣扎时显得如此孱弱的胳膊,凭空增加一公斤的握力;我更无法让那张写着难堪分数的数学卷子,自动浮现出正确的答案。我的神权,被牢牢禁锢在头骨这座最坚固也最绝望的监狱之内。这是一种极致的丰饶,相伴的却是一种极致的贫瘠;是一种拥有整个星海的错觉,却无法用它换来一块能充饥的面包。极致的孤独,不是没有人陪伴,而是你拥有整个宇宙,却无人可以分享,甚至无人可以证明其存在。这种割裂感时常让我恍惚,甚至产生生理上的不适。就在刚才,当张老师点名让我回答一个关于摩擦力的问题,而我站起来却大脑一片空白时,我的意识深处,一场关乎某个维度存续的终极审判正进行到关键处。代表秩序的纯白几何体与代表混沌的扭曲阴影在理念的层面激烈交锋,其壮丽与深刻让我心醉神迷。而现实中,我只能面对全班若有若无的视线和老师失望的叹息,结结巴巴地说出“我……我再想想”。壮丽的史诗与平庸的挫败感如同冰与火同时灌入我的血管,强烈的恶心感涌上喉咙,让我几乎要当场吐出来。我只能勉强低下头,掩饰住苍白的脸色。我以为我的余生都将被禁锢在这种永恒的分裂之中,像一个同时看着两个频道却无法关闭任何一个的精神分裂患者。父母注意到了我的异常,他们将其归咎于“高考压力太大”和“想太多”。于是,在母亲的叹息和父亲紧锁的眉头中,我被带去了市心理咨询中心。接待我的就是林莫医生。他看起来三十五六岁,穿着熨帖的浅蓝色衬衫,戴着一副无框眼镜,眼神温和得像午后晒暖的湖水,让人不自觉地放松警惕。他的咨询室布置得简洁而舒适,绿植生机勃勃,空气中有一股淡淡的、安神的香薰味道。最初的几次谈话,我像对待所有试图窥探我内心的大人一样,熟练地编织着谎言。我讲述着一个标准高中生应有的烦恼:学习的压力,未来的迷茫,偶尔和同学相处的小摩擦。我把自己伪装成一个有点内向、有点焦虑的普通少年。我怎么可能告诉他真相?难道要我说:“医生,我没事,只是刚才在您说话的时候,我顺手毁灭了一个存在了三千年的恒星文明,因为它的发展偏离了我的审美”?林医生总是耐心地听着,偶尔提出一些引导性的问题。他的专业和温和几乎让我放松了戒备,但内心深处那堵墙依然矗立。直到那次,他提议做一个简单的注意力与联想测试,说是能帮助了解我的思维模式。测试在一台平板电脑上进行,屏幕上会快速闪过一系列图像,有的是日常物品,有的是抽象图案,我需要迅速说出看到图像后脑海中的第一个联想词。开始很顺利,看到“苹果”想到“牛顿”,看到“云朵”想到“棉花糖”。我几乎要觉得这测试无聊透顶了。然后,一张图片闪过了——那看起来像是一张被随意泼洒了红、黄、蓝三原色油漆的画布,色彩交错重叠,没有任何具象的形态,只有狂乱的笔触和难以言喻的混沌感。在图像映入眼帘的百分之一秒都不到的时间里,我的内心却掀起了毁灭性的海啸!不是因为图像本身,而是因为一种强烈的、无法形容的“共鸣”或“识别”!就在测试开始前,我因为等待时的些许无聊,在脑海里随手捏造了一个微观世界——一个没有常规物质,只有纯粹色彩能量和不断坍缩又生成的几何形态存在的怪异空间。其核心视觉特征,就是这种混乱、饱满、充满原始力量的三原色碰撞!而屏幕上闪过的这张抽象画,其色彩组合、其混沌程度,竟然与我脑海中那个随手创造的、本应绝对私密的世界,有着惊人的、近乎一致的“神似”!这不是简单的相似,更像是一个拙劣的、低分辨率的“复刻版”或“投影”!我的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攥紧,骤然停跳了一拍,随即又疯狂地擂动起来,撞击着我的胸腔,声音大得我怀疑整个房间都能听见。血液猛地冲上头顶,又瞬间褪去,我的指尖变得冰凉。我几乎是从椅子上弹起来,猛地抬头,目光死死盯住林莫医生。他正低头在记录本上写着什么,表情平静无波,仿佛刚才只是闪过了一张再普通不过的图片。他甚至还用平稳的语调提醒:“陈续?请说出你的联想词。”他怎么可能这么平静?!刚才那一瞬间,到底发生了什么?是不可思议的巧合?还是……一个令我毛骨悚然的念头不受控制地炸开:他感知到了!他刚才,用这台仪器,或者用他自身某种未知的能力,‘读取’到了我那个随手创造的、本应只存在于我意识中的混乱世界!那张抽象画,根本就是一个‘触发器’,或者一个……‘检测报告’?我强迫自己冷静下来,用尽全身力气压下喉咙里的干呕感,用颤抖的声音挤出一个最平庸的联想:“……混乱。”林医生抬起头,看了我一眼。他的目光依旧温和,但那一刻,我仿佛在他镜片后的眼睛里,看到了一丝极快闪过的、难以捕捉的东西——不是惊讶,而是一种……了然?或者说,是确认?他点了点头,在记录本上划了几笔,没有追问。剩下的测试,我如同梦游。每一个闪过的图像都让我疑神疑鬼,生怕再次触发那种可怕的“共鸣”。我机械地回答着联想词,大脑却一片混乱。测试结束后,惯例的谈话时间。我坐在沙发上,手心全是冷汗。我尝试着,用尽可能随意、甚至带着点自嘲的口吻,描述了一种“有时候会觉得自己的内心世界特别活跃,特别……真实”的感觉。我说得含糊其辞,像所有爱幻想的青少年一样。林医生静静地听着,双手交叉放在桌上。等我语无伦次地说完,他沉默了几秒钟,然后轻轻推了推眼镜,用那种一如既往的温和嗓音,说了一句让我瞬间如坠冰窟、浑身血液都冻住的话:“很奇妙的体验。听起来,你的内心世界,构建得一定非常……‘坚固’而且‘详细’,对吗?甚至有了某种……‘自治性’。”“坚固”。“详细”。“自治性”。这三个词,像三把冰冷的钥匙,精准地插入了我内心最隐秘的锁孔!这绝不是形容普通人天马行空的幻想时常用的词汇!这更像是在描述一个客观存在的、具有稳定结构和内在逻辑的……实体!一个世界!疯狂的念头不再是念头,它几乎成了我唯一能抓住的现实:他不是猜测,他是知道的!他不仅刚才可能“读取”到了那个色彩世界,他甚至可能一直都能隐隐约约地“感觉”到我内心那庞杂的造物活动!他刚才的测试,根本就是一次确认!难道,他就是理论中的那种……“共识幻想连接器”?一个能跨越个体意识壁垒,感知甚至进入他人构建的内心世界的人?那次咨询是如何结束的,我已经记不清了。只记得林医生最后依旧温和地送我出门,嘱咐我放松心情,下周同一时间再来。他的表情没有任何异常,仿佛刚才只是进行了一次再普通不过的常规咨询。我走在回家的路上,夕阳像打翻的橙汁,将整条街道染成一片温暖的橘红色。下班的人群熙熙攘攘,车流鸣着喇叭,小贩在叫卖,整个世界充满了嘈杂而真实的生命力。但这一切声音和景象,传到我的感官里,都像是隔着一层厚厚的、透明的墙壁。我的内心,却前所未有地翻腾着,如同我创造过的所有海洋同时爆发了海啸。恐惧、震惊、难以置信……但在这些汹涌的负面情绪之下,一丝微弱却无法忽视的、炽热的火苗,正在悄然点燃。那是希望。如果林医生真的能“连接”到我的幻想……如果他那温和的外表下,真的隐藏着这样一种匪夷所思的能力……这是否意味着,我那被囚禁在意识深处十七年、如同洪水般汹涌却无处宣泄的造物之力,第一次……找到了一个可能流向现实的、细小的裂缝?一个可能的出口?孤独了亿万年的神祇,在他的荒芜宇宙里,第一次捕捉到了一丝来自外界的、微弱的信号。他遇到了一个可能听见他祈祷,甚至可能理解他创造的……祭师。一个计划,一个危险、疯狂却又诱人至极的计划,开始在我这个十七岁“神”的心中,如同藤蔓般悄然滋生、缠绕、生长。下一次见面,我必须要知道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