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每一个细节都得到肯定的答复时,我的世界骤然崩塌。
记忆深处那些被生死刻印的画面,如锈蚀的刀片,一刀一痕,重新割开时间的封缄,清晰得刺眼。埋藏多年的痛与恨,如休眠的火山骤然喷发,滚烫的岩浆瞬间吞噬了理智。巨大的悲恸像一只无形的手,死死攥紧我的心脏,血液凝滞,呼吸艰难。耳边一阵尖锐的嗡鸣,眼前猛地一黑,剧烈的头痛再次袭来,几乎要将我的意识撕裂。
一个危险的念头,如同毒藤般不受控制地缠绕上我的心窍——我太恨朱玉贤了,此恨绵绵,无绝无期。
从那以后,朱颜无辜的面容在我眼中,总会与她姑姑的影子重叠。一股无名邪火灼烧着我的五脏六腑,炙烤着所剩无几的理性。一个扭曲的计划在我心底悄然滋生、蔓延:我要将我承受过的痛苦,加倍偿还在她的侄女身上。
于是,我开启了一场精密的“报复”。我把自己伪装成最深情的伴侣,用前所未有的“体贴”与“关怀”织成一张密不透风的温柔罗网。我记下她所有的喜好,在她需要时永远第一时间出现,用甜言蜜语让她深信,我是她唯一的依靠。我要让她在这份看似完美的爱里彻底沉沦,死心塌地。
然后,我便开始潜移默化地,将她引向歧路。“学习太辛苦了,别逼自己那么紧,”我轻抚她的头发,语气充满怜惜,“偶尔逃一节课,是天大的享受,有我陪你呢。”“未来?有我在,你还需要担心什么?”我许下空洞的诺言,一点点瓦解她的斗志和责任心。
我看着她在我的“呵护”下,一步步放松,一步步懈怠。课本被冷落,课堂变得可有可无。她的成绩如断线的风筝般直线坠落,她与父母的争吵日益频繁。听着电话那头她被责骂后委屈的啜泣,我的心底竟翻涌起一种黑暗而扭曲的快意。那复仇的毒汁,终于让我尝到了一丝苦涩而腥甜的滋味。
看着她一日日消沉下去,被痛苦蚕食,我心底竟可耻地泛起一丝病态的满足。如今回头去想,那时的我,究竟被什么扭曲了心肠?为何周玉贤施加于我的伤痛,我要变本加厉地倾泻在无辜的朱颜身上?
于是,我选择了最残忍的方式作为终结——决绝地提出了分手。她的世界,在我话音落下的瞬间,便碎成了齑粉。哭声是嘶哑的,哀求是破碎的,她用酒精企图淹没那无边的绝望,却只让痛苦愈发清晰。
我至今无法忘记那个午后,阳光刺眼,教学楼空旷的走廊里,她失魂落魄地出现在我面前,手里紧紧攥着一样绝不该出现的东西白酒。眼泪纵横地淌过她的脸颊,她不管不顾地瘫倒在地,用尽力气抱住我的腿,一遍又一遍地哀求我不要这样狠心。也许是因为周玉贤早已将我的心淬炼成一块坚冰,那一刻,我竟能如此漠视她的尊严,硬生生地、一根手指一根手指地掰开她紧抱的双手,任她瘫软在冰冷的地面上,独自承受这灭顶的羞辱。
事情终究无可挽回地闹大了,劝退的决定像最终的判决。朱颜试图用最激烈的方式反抗,甚至逼得她的父母放下所有尊严,来到我面前低声下气地乞求。而我,却可悲地沉浸在那虚假的“胜利”之中,对他们的哀告置若罔闻,心底只有一片冰冷的快意。
朱颜最终还是离开了学校。
没过多久,她母亲带着哭腔、满脸焦急地找到我,声音里是压不住的恐惧,说朱颜的状况非常、非常糟糕,整个人低落得几乎封闭了所有沟通的渠道,她恳求我,无论如何去看朱颜一眼,或许我的话还能给她一丝支撑。我的心猛地向无底深渊坠去——直到这一刻,我才惊觉,我竟将她逼到了这样的绝境。
房门开启的刹那,我的心猛地一沉。朱颜就蜷在窗边的旧椅子里,身上只套着一条洗得发白的单薄睡裙,头发凌乱地披散着,遮住了大半张脸,可那从发丝间隙透出的眼下乌青,浓重得骇人,仿佛整个人的精气神都被抽干了。
听到动静,她缓缓抬起头,混沌的眼神在辨认出是我之后,骤然迸发出一簇微弱却灼人的光。她像是用尽了全身力气,猛地从椅子上弹起,几乎是跌撞着扑到我面前,一双冰凉的手死死攥住我的小臂,指甲几乎要掐进我的肉里。
我注意到,她的右手腕动作有些别扭,不太自然地蜷缩在宽大的袖口里。
“高鹏!你来了!你终于来看我了!”她的声音带着明显的哭腔,还有一种摇摇欲坠的、近乎虚幻的希冀,“你是不是……是不是想通了?我们重新来过,好不好?我们一起努力,一起考大学!我这次什么都听你的!你别担心我现在的成绩,我发誓,我拼了命也要追上去,一定跟你一样好……”
朱颜仰着脸,眼中那份混合着卑微与狂热的期盼,像烧红的烙铁烫在我的心上。我的喉咙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死死扼住,窒息感排山倒海般袭来。我几乎是用了全身的力气,才从牙缝里挤出破碎的声音:“可是……学校已经……已经决定了。你……你要好好的,一定要好好生活下去。”我狠下心肠,一根一根,用力掰开她那些冰凉、却固执紧扣着我的手指。
朱颜像是被抽掉了骨头,踉跄着向后跌去,泪水瞬间决堤,疯狂涌出。她抬起颤抖的手指着我,声音支离破碎,带着刺耳的尖利:“你不是高鹏!我认识的高鹏不是这样的!他喜欢我!他心疼我!他会天不亮就去图书馆给我占好座位,他会提着两个沉沉的热水瓶走老远送到我宿舍楼下,他会不厌其烦地给我讲每一道解不开的数学题,他会鼓励我,督促我,要我一定要争气,要好好读书……”
她一句句,一声声,如数家珍地剖开那些被我亲手埋葬的过往。那些曾经寻常的温暖,此刻化作最锋利的刀刃,一刀一刀,凌迟着我的心脏。剧烈的疼痛和滔天的悔恨瞬间将我吞噬——我到底对她做了什么?我怎么会把那些扭曲的、不该属于她的恨意,全都发泄在了她的身上?一个原本鲜活、明亮的生命,竟被我亲手推入了这万劫不复的深渊!我再也无法承受她眼中那片破碎的荒芜,更无法面对自己此刻丑陋不堪的灵魂,猛地转过身,像逃避洪水猛兽般,疯狂地冲出了那个令人窒息的门。
一直跑到巷口的路边,巨大的痛苦和自责像野兽一样啃噬着我,让我几乎发狂。我抡起拳头,狠狠砸向身旁那棵皴裂粗糙的树干,一拳,又一拳,骨头撞击着木头,发出沉闷的响声,直到手背皮开肉绽,鲜血混着木屑淋漓而下。可那钻心的疼痛从手背蔓延到全身,却连内心那万分之一的山崩海啸都无法抵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