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对大姐字字泣血的控诉,李玉像是被抽走了全身的力气,僵立在原地,连一句辩白都说不出口。她从未想过,自己昔日的任性,竟会成为点燃家庭悲剧的引线,最终酿成如此无法挽回的惨痛局面。
父亲过去那些带着怒气与失望的指责——“你个扫把星!”——言犹在耳,此刻看着眼前这破碎的一切,她对此更是深信不疑。大姐的话,哪里是什么恶毒的诅咒,它们分明是一支支淬了事实寒冰的利箭,精准无比,穿透一切防御,将她那颗早已千疮百孔的心,射得血肉模糊。那些被摊开在阳光下的、无可辩驳的事实,冰冷地告诉她:眼前这些亲人的悲剧,追根溯源,桩桩件件都与自己脱不开干系。这个认知像一座无形的大山轰然压下,让李玉彻底崩溃,整个人如同被抽去了骨骼,软塌塌地瘫倒在地,真好似一滩烂泥,再无半点生气。
李杰见状,心猛地一揪,急忙上前。他俯下身,用尽全身力气去搀扶李玉的手臂,声音里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与恳求:“小玉,听话,我们先离开这里,好不好?”他比谁都清楚,事已至此,任何语言在血淋淋的现实面前都显得苍白无力。李玉像是失了魂,哭声破碎而压抑,整个人浑浑噩噩,全靠李杰半扶半抱着,才勉强转过身。
李玉的目光涣散,却仍不由自主地投向身后的大姐。只见大姐双手叉在腰间,原本梳理整齐的头发早已在激烈的情绪下散乱不堪,几缕发丝黏在汗湿的额角与脸颊。她的面孔因极致的愤怒与悲伤而扭曲,眼神里迸射出的,是毫不掩饰的怨恨与绝望。忽然间,她像是又被什么刺激到了,毫无预兆地猛冲上来,双手用力地推搡着李玉和李杰,动作粗暴而急促:“走!你们都给我出去!这个家不欢迎你们!滚啊!”
兄妹二人被这突如其来的巨力推得踉跄后退,几乎是跌撞着被驱逐出了大门门槛。还不等他们站稳,身后便传来“咣啷”一声巨响——那是大门被用尽全力狠狠摔上的声音,震得人耳膜发嗡。紧接着,是铁制门栓被迅速抽动的刺耳摩擦声,以及最后那一声清脆、决绝的“咔嚓”——大门,从里面被牢牢锁死了。
门在眼前紧闭,将李玉与那个曾属于她的世界彻底隔绝。她狼狈地立在门外,单薄的身影在风中微微发抖。李杰站在她身旁,宽厚的手掌一遍又一遍地轻抚着她的后背,试图抚平她颤抖的呼吸。
良久,李玉终于止住了抽泣。她用袖子胡乱抹去脸上的泪痕,忽然扑通一声跪倒在地。粗糙的水泥地硌得膝盖生疼,她却浑然不觉。
“姐——”她的声音嘶哑得几乎破碎,“我知道现在说什么都晚了。可我向你保证,为了你们,我绝不会寻短见。我会好好活着,努力活着,用我这一辈子的时间来忏悔。”
她深深吸了一口气,泪水再次涌上眼眶:“就让我看妈一眼,就一眼……我求你了!”
话音未落,她已俯身叩首。双手撑地,额头重重磕在水泥地上,“嘣”的一声闷响在寂静的空气里回荡。
李杰心头一颤,下意识就要伸手去扶,却又硬生生止住了动作。他太了解李玉的性子——这个倔强的妹妹一旦下定决心,任谁都拉不回来。他默默在她身旁盘腿坐下,用沉默的陪伴诉说着无言的支撑。
院子里的小黑不安地“嗯——”了一声,拉长了尾音。它不明白主人们之间发生了什么,只是敏感地嗅到了空气中弥漫的悲伤。它用鼻子在地上吹了两口气,发出轻微的噗噗声,然后无精打采地趴倒在地。那双湿漉漉的眼睛里仿佛噙着泪花,眨巴眨巴地左看看右看看,喉咙里发出细微的呜咽。
李玉仍保持着叩首的姿势,额头紧贴滚烫的地面,肩膀微微耸动。这一刻,时间仿佛凝固了,只有她压抑的呼吸声和小黑偶尔发出的呜咽在空气中交织。
过了不知多久,门内终于传来了窸窸窣窣的动静。那声音像是生锈的轴承在水泥地上艰难地转动,每前进一寸都发出令人牙酸的摩擦声。声音由远及近,缓慢而沉重,仿佛承载着无法言说的重量。终于,伴随着“咔嚓”一声脆响,那把锈迹斑斑的锁头应声而开。
大门吱呀一声被推开一条缝,渐渐扩大。李玉抬起朦胧的泪眼,看见二姐正推着一架老旧的轮椅,轮椅上坐着的,正是她日思夜想的母亲。
母亲的身子深陷在轮椅里,像是被抽走了筋骨。她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深蓝色上衣,领口有些歪斜。曾经乌黑的头发如今已是灰白相间,随意地拢在耳后,几缕碎发垂在额前。最让李玉心惊的是母亲的那双眼睛——它们像是两个深不见底的黑洞,空洞地望着前方,没有任何焦点。那张曾经总是带着温柔笑意的脸,此刻像是戴上了一张僵硬的面具,每一道皱纹都刻着麻木。
“妈——”李玉哽咽着唤了一声,双膝不由自主地向前磨蹭,整个人扑倒在母亲的腿上。粗糙的裤料摩擦着她的脸颊,她贪婪地呼吸着母亲身上熟悉又陌生的气息,那是一种混合着药味和淡淡霉味的气息。
母亲缓缓抬起干枯的手,那只手像是秋风中颤抖的枯枝,轻轻落在李玉的头上。她的动作机械而生疏,仿佛在完成一个久违的程序。
“回来好,”母亲的声音干涩而平板,像是从很远的地方飘来,“都回来吧。”
她的目光依然空洞地望着前方,仿佛刚才那句话不是出自她之口。二姐站在轮椅后,紧紧抿着嘴唇,眼神复杂地望着这一幕。
二姐的声音低沉而沙哑,像是从一口干涸的深井里艰难提起的水桶。她坐在李玉对面,双手无意识地绞着衣角,将这三年里发生的种种,一件件摊开在午后的阳光下。
母亲出事那晚,救护车的鸣笛声撕裂了夜空。手术室外的长廊冰冷彻骨,医生出来时,只疲惫地摇了摇头——为了保住性命,母亲的双小腿,当场就截去了。这还只是噩梦的序章,当她从麻药中挣扎着醒来,触及身下空荡荡的床单,尚未从这毁灭性的打击中回过神,便又得到了李玉失踪的消息。那一刻,母亲眼中最后一点光熄灭了。她开始变得歇斯底里,将所有的痛苦、不甘与恐惧,化作最锋利的言语,一遍遍刺向沉默的父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