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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 此去梦经年 留下累累伤-独居的姥姥（第1页）

李杰凝视着她被泪水洗净的眸子，立刻明白她要去哪里——姥姥家，那个能给她答案的地方。他点了点头，抬手拂去她发间沾着的草屑。

他们挤上一辆漆皮斑驳的公交汽车，在城乡交界处那条半是水泥、半是土石的路上颠簸前行。车轮碾过坑洼时，整个车厢发出吱呀作响的呻吟，扬起的黄色烟尘糊满了车窗。一个多小时后，他们在十字路口下了车，热浪裹挟着黄土扑面而来。

放眼望去，土坯房像散落的棋子匍匐在山坳里，偶有一两间青瓦房点缀其间，宛如迟暮老人间零星站着的年轻人。整个村子静得只剩下风声，几声鸡鸣犬吠突然撕破这片寂静，仿佛在向来客发出警惕的讯号。

李玉踩着滚烫的土路往前走，鞋底掀起的细土扑在脚踝上，竟带着灼人的疼。“我小时候在这儿住过些日子。”她抬手抹了把额角的汗珠，“后来妈妈常带我们回来看姥姥。她一个人住，总是把最好的留给我。”说到这儿，她嘴角泛起温柔的笑意，“听妈妈说，我襁褓时期都是姥姥一手照料的。”

烈日余晖将村庄烤得晃晃悠悠，远处的景物在热浪中扭曲变形。李杰双手在眉骨处搭起凉棚，眯着眼看向李玉：“你姥姥真了不起，独自生活这么多年。那姥爷呢？”

李玉的脚步微顿，侧过脸时，睫毛在脸颊投下细碎的阴影。“我没见过姥爷。”她的声音轻得像叹息，“他在我出生前就走了。”说罢她转过身，指着前方一座被枣树半掩的院落，“瞧，前面就是姥姥家了。”

李杰顺着李玉手指的方向望过去，眼前是一排低矮的土坯房，墙体是用黄泥夯实的，经年累月的风雨在墙面上蚀出了深浅不一的沟壑。院墙也是同样材质的土坯垒成的，一人多高，顶上稀稀疏疏地长着几丛野草。两扇用木板钉成的大门虚掩着，露出条缝，能瞧见院里的一角。整片院落占地颇广，却显得空落落的。

窗台底下搭着个更矮小的窝棚，顶上铺着已经发黑的茅草，四面透风。李玉轻声说那就是大黑的窝，大黑是小黑的娘。两人刚要抬脚迈进院门，窝棚里就慢悠悠地踱出一条老狗来，正是大黑。它原本在窝里躲阴凉，听见动静便出来瞧瞧。它站在院当中，一双浑浊的眼睛静静地注视着来人。认出是李玉，它那根垂着的尾巴微微晃了两下，算是打了招呼。那动作迟缓得叫人心酸，浑身上下透着一股力不从心的老态。

待它看向李杰时，只是轻轻嗅了嗅空气，喉咙里发出了一声几不可闻的呜咽，便又安静地趴回了原地，仿佛连吠叫的力气都攒不起来了。

李杰和李玉已走到门口，那位坐在院中的老者却浑然未觉，依旧低着头专注手中的活计。午后的阳光斜斜地照在她花白的发丝上，连来人的脚步声都未能惊动——她的耳朵显然已不太灵光了。

李玉领着李杰往堂屋走去，门槛前的阴凉地里，坐着一位老婆婆。她头上裹着一条洗得发白的深紫色头巾，边缘已经起了毛边。头巾下露出的两鬓斑白，在阳光下闪着银丝。她佝偻着身子坐在一个小马扎上，布满老茧的手指正灵巧地剥着豆角。听见脚步声，她抬起头来，眼角的皱纹便深深地堆叠起来。

“姥姥！”李玉提高声音唤道。

老人这才意识到有人来访，停下手中的活计，缓缓站起头来。岁月在她脸上刻满了深浅不一的沟壑，像是老树横生的年轮。一双昏黄的眼睛费力地眯着，在逆光中打量着门口的来客：“你们找谁啊？”

“姥姥，是我，小玉。”李玉快步走到姥姥身边，俯下身来，轻轻握住老人干瘦的胳膊。

姥姥皱起眉头，那双饱经风霜的眼睛细细端详着眼前的面容，忽然间，一丝恍然的神色掠过她的脸庞：“你干啥去了？好几年都不来看我。”声音里带着老年人特有的颤抖，夹杂着几分真切的埋怨。

这话像一根针，轻轻扎在李玉的心上。她顿时羞愧难当，喉头哽咽：“对不起姥姥。”话音刚落，不争气的泪水又一次顺着脸颊滑落。

姥姥的眼神瞬间柔软下来，温柔地注视着外孙女。她抬起微微发颤的袖子，轻轻为李玉拭去脸上的泪痕，语气平稳而舒缓，像山间潺潺的溪流：“回来就好。”

老人扶着李玉的胳膊，颤颤巍巍地站挪动了一下身子，那双因常年劳作而粗糙变形的手，此刻却无比轻柔地抚摸着外孙女的脸庞：“好孩子，不哭，来了就好！来了就好！”她一边说着，一边用粗糙的指腹擦去自己眼角不知何时溢出的泪花。

“走，进屋里说话去。”姥姥紧紧牵着李玉的手，那双布满老茧的手虽然已经变形，却依然温暖有力。她们慢慢地朝里屋走去，脚步虽缓，却格外坚定。李杰默默跟在后面，看着这一老一少相互搀扶的背影，心中涌起一阵暖意。

姥姥拾起炕上那把磨得油亮的笤帚，轻轻在炕席上扫了两下，细密的秸秆屑在斜阳里打着旋儿落下。她笑着拍拍刚扫净的炕面：“来，往里坐！你俩都往里坐！“皱纹里盛着的慈爱几乎要溢出来。

李杰帮李玉卸下肩上的背包，李玉挨着姥姥坐下，像小时候那样依偎在姥姥身旁。老人笑得合不拢嘴，满是老茧的手解下腰间那件洗得发白的围裙，顺手搭在炕头磨得光滑的木棱上。刚转身又想起什么，眼睛忽然一亮：“丫头，堂屋铁盆里我泡了西瓜，自己种的，用井水镇着呢！凉丝丝的！“

李玉连忙按住姥姥的手：“您歇着，我去切。“姥姥却执意要起身，枯瘦的手轻拍外孙女的手背：“你好不容易来一趟，就好生坐着。我忙活惯了，闲不住。“那双布满老年斑的手却异常有力，透着庄稼人特有的倔强。

三人一同走进堂屋时，青石地面还泛着井水洒过的湿气。姥姥弯腰抱出浸在井水里的西瓜，刀落瓜开时那声清脆的“咔嚓“，惊起了屋檐下打盹的麻雀。她将最中间那块淌着蜜汁的瓜肉递到李玉面前，自己却背着手站在一旁，眼角的笑纹像盛开的菊花。

“姥姥您也吃。”李玉举着红瓤西瓜递过去，老人连连摆手，枯瘦的手指在空气中轻推：“岁数大了，受不得凉。”可当李杰疑惑地问起为何要用井水镇瓜时，姥姥忽然笑得像个藏了秘密的孩子：“热天我天天这么泡着，傍晚左邻右舍的娃娃们闻着甜味儿就都来了”她眯着眼望向院门，仿佛已经听见孩子们嬉闹的声音。

忽然她拍了拍额头，银发在夕照里闪着细碎的光：“瞧我这记性！”她转向李杰，目光在他和李玉之间来回逡巡，“这俊后生，是你对象吧？”

李杰刚把一牙西瓜送进嘴里，还没等咽下，就被姥姥这句话惊得差点喷出来。他赶紧捂住嘴，强忍着咳嗽，脸憋得通红。

李玉的脸“腾”地一下就红了，像染了晚霞。她嗔怪地跺了跺脚：“姥姥！我还没上大学呢！哪里来的对象。”声音里带着少女特有的娇羞，手指不自觉地绞着衣角。

姥姥先是一愣，随即不好意思地拍了下大腿：“哎哟哟，你看我这张嘴！”她布满皱纹的脸上浮现出歉意的笑，“在咱们村里待久了，都忘了城里的规矩。咱这儿像你这么大的姑娘，有的都当妈了。可咱们玉玉不一样，有出息，要上大学！”她伸手想摸摸李玉的头，又缩了回来，在围裙上擦了擦，“农村没啥好的，你得往前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