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乐门舞厅的午后,本该是沉睡的时刻,此刻却笼罩在一片诡异的寂静中。厚重的丝绒窗帘隔绝了外界的天光,只有几盏壁灯昏黄地亮着,在拼花地板上投下摇曳的影子。空气里残留着昨夜未散的烟酒气,混合着清洁工刚刚洒下的消毒水味道,形成一种沉闷难言的气息。
所有当夜的歌女、舞女、侍应生,甚至连后台负责衣帽间的老嬷嬷,都被钱德贵召集到了主舞池。二三十人松散地站着,窃窃私语,目光都不约而同地瞟向舞池中央——那里,沈梦蝶孤零零地站着,像一株被风雨蹂躏的玉兰。她依旧穿着那身月白色旗袍,只是外面随意披了件素色开衫,脸色比平时更加苍白,嘴唇紧抿,眼神却异常平静地望着脚下光可鉴人的地板。
钱德贵在她面前烦躁地踱步,肥胖的脸上油光闪烁,手里捏着一条丝巾,正是秦浩天口中“价值连城”的、据说是法兰西最新款的真丝绣花巾。
“说说!都给我说说!”钱德贵猛地停下脚步,挥舞着那条丝巾,声音在空旷的舞厅里显得格外刺耳,“昨晚上,都有谁靠近过秦老板的包厢‘海棠厅’?特别是……表演结束后!”
他的目光像探照灯一样扫过众人,最后重重落在沈梦蝶身上。“梦蝶,秦老板可是指名道姓,说你昨晚去敬酒的时候,就坐在他旁边!他一起身送陆先生出去,回来这丝巾就不见了!你最后离开,你说说,怎么回事?”
所有的目光瞬间聚焦。莉莉站在人群前排,嘴角噙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冷笑,她身边的几个姐妹也交换着眼神。有人担忧,有人幸灾乐祸,更多的是事不关己的麻木。
沈梦蝶抬起头,迎向钱德贵的视线,声音清冽,如同碎玉投盘:“钱经理,我昨晚确实应您的要求去了‘海棠厅’,也坐在秦老板旁边。但我从未见过这条丝巾,更不曾碰过。秦老板和陆先生出去后,我很快就离开了。这一点,当时在包厢里的几位老板和作陪的姐妹,都可以作证。”
“作证?谁给你作证?”钱德贵嗤笑一声,“秦老板说了,他回来的时候,就你一个人还在包厢附近晃悠!不是你是谁?难道丝巾自己长腿跑了?”
“我离开时,莉莉姐她们都还在包厢里。”沈梦蝶的目光平静地转向莉莉,“而且,我直接回了后台化妆间,没有再在外面逗留。”
莉莉立刻尖声反驳:“哎哟,梦蝶妹妹,这话可不能乱说!我们是一直在包厢,可我们哪敢动秦老板的东西?倒是你,最后一个走的,谁知道你是不是……”她故意拖长了语调,留下无限的想象空间。
“就是!说不定是趁机顺手牵羊呢!”旁边有人小声附和。
污言秽语如同冰冷的雨点,砸在沈梦蝶身上。她孤立无援,百口莫辩。在这地方,一个歌女被指控偷窃,尤其是偷窃秦浩天那种客人的东西,几乎就等于被宣判了职业生涯的死刑,甚至可能遭到更可怕的报复。她攥紧了拳,指甲深深陷入掌心,依靠那细微的痛感维持着表面的镇定。她知道,此刻任何的慌乱和哭泣,都只会坐实别人的怀疑。
就在这时,舞厅入口处传来一阵不紧不慢的脚步声。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陆景云穿着一身熨帖的深灰色西装,步履从容地走了进来。他身后跟着一名同样衣着体面、提着公文包的助理。午后的微光从他身后的大门透入,在他周身勾勒出一圈清冷的光晕,与舞厅内昏暗压抑的氛围格格不入。
他的出现,像一块巨石投入死水,瞬间打破了僵局。
钱德贵一愣,脸上的怒容立刻被谄媚取代,小跑着迎了上去:“陆先生!您怎么这个时辰过来了?真是蓬荜生辉!您看这……我们这儿正处理点小麻烦,乱糟糟的,实在不好意思……”
陆景云的目光淡淡扫过全场,在沈梦蝶身上停留了一瞬,快得让人无法捕捉,随即看向钱德贵,语气平和无波:“钱经理,打扰了。我刚好路过,想起昨晚与秦老板谈事时,似乎遗落了一支钢笔在‘海棠厅’外间的茶几上,不知可否麻烦派人找一找?”
他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遍了安静的舞厅。
“钢笔?”钱德贵又是一愣,连忙摆手,“没有啊陆先生,昨晚打扫的时候没看见什么钢笔……要不,我这就让人再去找找?”
“不必劳师动众。”陆景云微微抬手,阻止了钱德贵,他的视线似乎不经意地落在了钱德贵手中那条丝巾上,“哦?这不是秦老板的丝巾么?怎么在钱经理这里?”
钱德贵脸上立刻露出苦相,唉声叹气地把秦浩天丢失丝巾、怀疑沈梦蝶的事情简要说了一遍,当然,重点强调了秦老板的愤怒和此事对百乐门声誉的影响。
陆景云安静地听着,手指轻轻摩挲着西装袖口上那枚精致的黑玛瑙袖扣,神情没有任何变化。直到钱德贵说完,他才沉吟片刻,开口道:“原来如此。不过……关于这条丝巾,我或许能提供一点线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