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商会夜宴的余波,并未因夜幕的深沉而散去,反而像一枚投入黄浦江的石子,在上海滩特定的圈子里,漾开了一圈不小的涟漪。连续几日,百乐门里关于沈梦蝶的议论,明显多了些不一样的味道。不再仅仅是“歌艺出众”、“声如夜莺”这类浮于表面的夸赞,更夹杂了“华商会”、“陆先生”、“苏小姐”这些与她身份极不相符,却又引人无限遐想的字眼。
钱德贵对她的态度,也愈发微妙起来。少了些之前的直白逼迫,多了几分试探与观望。他不再动辄催促她去应付秦浩天之流,但那双精明的眼睛里,算计的光芒却闪烁得更加频繁。他似乎在等待,等待那晚陆景云看似无意的“关注”,是否能结出些对他有利的果实。
沈梦蝶自己,则努力将这一切纷扰隔绝于心门之外。她照常登台,唱那几首她已唱了无数遍,却总能唱出不同心境的歌曲。她依旧住在那个简陋的阁楼,在无人看见的深夜,才会拿出那本《雪莱诗选》,借着昏暗的灯光,磕磕绊绊地辨认着那些陌生的英文字母,指尖偶尔拂过那枚干燥的玉兰压花,心头便会泛起一丝连她自己都无法言明的微澜。
这日晚间,百乐门依旧是人声鼎沸。一场由某洋行主办的慈善舞会正在这里举行,名义上是为北方的难民募捐,实则不过是沪上名流又一个交际应酬、彰显身份的场合。
沈梦蝶被安排在一个不起眼的角落,演唱几首暖场的英文歌曲。她穿着一件改良过的墨绿色丝绒旗袍,款式简洁,并无过多装饰,却愈发衬得她脖颈修长,气质沉静。她微哑着嗓子,唱着婉转的《SmokeGetsinYourEyes》,目光平静地掠过舞池中相拥而舞的男男女女,那些华丽的衣裙,闪烁的珠宝,虚伪的笑容,构成了一幅与她无关的浮世绘。
一曲唱罢,她微微躬身,在稀疏的掌声中准备退场。就在这时,一个穿着藏青色和服、身材矮壮、留着仁丹胡的中年男人,端着酒杯,拦在了她的面前。
“沈小姐,请留步。”男人操着一口生硬的中文,脸上堆着看似客气,实则带着居高临下意味的笑容。沈梦蝶认得他,是日本昭和商会的理事,佐藤一郎。近年在上海滩颇为活跃,与秦浩天等人也往来甚密。
“佐藤先生。”沈梦蝶停下脚步,微微颔首,心中警惕顿生。
“沈小姐的歌声,真是……余音绕梁。”佐藤眯着一双细长的眼睛,目光毫不掩饰地在沈梦蝶身上逡巡,“我们大日本帝国,最欣赏像沈小姐这样有才华的女子。不知鄙人是否有这个荣幸,邀请沈小姐共舞一曲?”
说着,他便伸出手,作势要去拉沈梦蝶的手腕。那动作带着一种不容拒绝的强势。
沈梦蝶下意识地后退半步,避开他的手,声音清冷:“抱歉,佐藤先生,我只是受雇在此演唱,并不陪舞。”
佐藤脸上的笑容淡了下去,眼中闪过一丝不悦:“沈小姐,这就是你的不对了。今晚是舞会,助兴表演,与人共舞也是分内之事。莫非……沈小姐是看不起我们日本人?”最后一句,语气已然带上了威胁的意味。
周围已有一些目光被吸引过来,带着好奇与探究。钱德贵站在不远处,脸上带着焦急,却似乎顾忌佐藤的身份,不敢上前解围。
沈梦蝶感到一阵屈辱和压力。她知道,在这种场合公然得罪日本人,会带来多大的麻烦。但让她与这个眼神猥琐、意图明显的佐藤共舞,她宁愿撕破脸。
“佐藤先生言重了。”她稳住心神,尽量让自己的声音保持平稳,“梦蝶身份低微,不敢高攀。且确有合约在先,只唱不舞,还请佐藤先生见谅。”
佐藤冷哼一声,显然不吃这一套:“合约?在这里,我说的话,就是合约!”他再次逼近一步,几乎要贴上沈梦蝶,那股混合着清酒和发油的气味让她几欲作呕,“沈小姐,不要敬酒不吃吃罚酒!”
他的手再次伸出,这次目标明确,直抓沈梦蝶的手臂。
沈梦蝶脸色一白,正欲不顾一切地挣脱,一只骨节分明、沉稳有力的手,却先一步隔开了佐藤。
“佐藤理事,何必强人所难。”
一个平静无波的声音在身旁响起,不高,却瞬间打破了这紧绷的气氛。
沈梦蝶猛地转头,看到陆景云不知何时已站在了她身侧。他依旧是一身剪裁合体的深色西装,面容沉静,眼神深邃,看不出喜怒。他只是站在那里,便自然而然地形成了一道无形的屏障,将佐藤那令人不适的压迫感隔绝开来。
佐藤看到陆景云,明显愣了一下,脸上的怒意迅速收敛,换上了一副皮笑肉不笑的表情:“原来是陆先生。怎么,陆先生也对沈小姐有兴趣?”
这话问得极其无礼且粗俗。
陆景云眉头都未动一下,目光淡淡扫过佐藤,语气依旧平稳,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份量:“佐藤理事说笑了。只是见这位小姐似乎不愿与您共舞,强扭的瓜不甜,佐藤理事想必也明白这个道理。况且,今晚是慈善舞会,闹出什么不愉快,对贵商社和洋行的声誉,恐怕都有影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