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林莫那间充斥着冰冷电子设备气息的诊室出来,重返阳光下的校园,我感觉自己像是一个被强行塞回旧壳里的幽灵。柏油路面传来的热度、空气中飞扬的尘土、教学楼里喧闹的人声……这些曾经构成我全部现实的感官信息,此刻却显得如此扁平、虚假,像一层糊在眼前的劣质贴图。数学课成了最煎熬的酷刑。老师在黑板上画着繁复的解析几何图形,抛物线、双曲线交织成密不透风的网。我的目光试图聚焦,但那些白色的粉笔线条却在我眼中开始扭曲、变形。它们不再是简单的数学符号,而是自动拆解、重组,幻化成我刚刚为林莫构建的那个“非欧几里得空间”的草图——那个违背常识、楼梯永无止境盘旋的诡异图书馆。粉笔划过黑板的“吱嘎”声,也不再是噪音,它诡异地融入了我脑海中那个“声音星球”的背景音,变成了某种低沉的能量嗡鸣。我的意识在两个层面间剧烈摇摆。一层是眼前枯燥的课堂,另一层是颅内依旧在隐隐共振的、庞大而精密的幻想残影。这种割裂感带来一阵阵生理性的眩晕,胃里微微翻搅。我用力掐了一下自己的虎口,试图用疼痛将自己拉回“现实”。但疼痛感也显得遥远而不真实,仿佛发生在别人身上。“陈续!”同桌小琳用胳膊肘轻轻碰了碰我,声音压得很低,带着一丝关切和无奈。“你又走神了。班长看你呢。”我猛地一个激灵,涣散的目光重新聚焦,恰好对上苏晓晓从前排转过头来的视线。她坐在窗边,午后的阳光给她侧脸镀上了一层柔和的金边。她微微蹙着眉,清澈的眼睛里没有责备,只有一丝显而易见的担忧。见我回过神,她对我露出一个浅浅的、鼓励式的微笑,然后用口型无声地说:“认真听讲。”那一刻,一种奇异的感受像暖流一样冲破了冰冷的割裂感。苏晓晓的存在,她的那个微笑,那句无声的提醒,像是一个无比坚固的“锚点”,硬生生地将我从那些纷乱、濒临失控的意识边缘,拽回了这个平凡、嘈杂,但却触手可及的物理世界。她的关心是具体的,简单的,不涉及任何脑电波信号、算法解析或情感频谱。它基于最普通的同学情谊,基于她阳光善良的本性。这种简单和直接,与我脑海中那些宏大却虚无的创造,与林莫那里冰冷的“采样”形成了极其强烈的对比。这让我感到一种卑微的、近乎贪婪的安心。仿佛只有在她这里,我才能暂时摆脱“异常样本”或“笼中神”的身份,仅仅作为一个名叫陈续的、有些内向的普通高中生而存在。然而,这种锚定效应脆弱得如同阳光下的露珠。放学铃声响起,人群像潮水般涌出教室。我还沉浸在那种短暂的安宁中,收拾书包的动作慢了些。刚走到校门口那棵高大的梧桐树下,阴影里就闪出了几个人影,挡住了我的去路。是赵刚和他那两个形影不离的跟班。赵刚抱着胳膊,脸上挂着那种我熟悉又厌恶的、带着戏谑的嘲弄笑容。“哟嗬,瞧瞧这是谁?我们的‘哲学家’下课啦?”赵刚的声音洪亮,引得周围几个同学侧目,但没人敢停下来。“今天又神游到哪个星系去了?给哥几个讲讲呗?”他边说边上前一步,用力拍了一下我的后背,力道大得让我往前踉跄了一下。熟悉的屈辱和愤怒瞬间点燃,将苏晓晓带来的那点暖意烧得灰飞烟灭。周围的世界再次褪色,变得可憎。在脑海中,一个黑暗、暴戾的念头不受控制地瞬间成型:我将赵刚那张令人作呕的笑脸放大、扭曲,放置在我某个幻想出的、正在经历末日审判的星球上。一道想象出来的、蕴含着毁灭性能量的光束从天而降,精准地击中他的卡通形象,将其汽化。这个幻想如此逼真,甚至带来了一丝短暂而扭曲的快感,一种在精神层面完成报复的虚假满足。但快感转瞬即逝,留下的是更深的无力和空虚。我的毁灭力量,我的神罚,依旧只存在于我颅内的剧场。现实的赵刚还完好无损地站在我面前,甚至因为我的沉默和僵硬而更加得意,他伸出手,不轻不重地推搡着我的肩膀。“怎么不说话?哑巴了?还是又在构思什么伟大著作?”他的嘲笑声像针一样扎进我的耳朵。巨大的落差几乎将我撕裂。一边是我可以随意生杀予夺的内心宇宙,一边是连一句像样反抗都说不出的、懦弱的现实自我。林莫的“采样”至少还带有一丝扭曲的验证,而赵刚的欺凌,则赤裸裸地提醒着我,在真正的现实法则面前,我的“神性”是多么可笑和无力。我死死地低着头,指甲深深掐进掌心,用尽全身力气压抑着几乎要冲破胸膛的怒吼和更疯狂的幻想。最终,像过去无数次一样,我选择了沉默,像一只受惊的蜗牛,缩回了自己看似坚硬、实则一触即碎的外壳里,从赵刚他们故意让出的缝隙中,仓皇地挤了过去。逃离了校门口的是非之地,我独自一人走在回家的路上。夕阳将我的影子拉得很长,形单影只。苏晓晓的关切和赵刚的欺凌,像两股截然相反的力量,在我心中激烈角力。一边是我渴望却难以融入的、带着烟火气的平凡温暖;一边是我深陷其中、正被林莫的探针不断搅动、且与现实激烈冲突的诡异内心世界。我该投向哪一边?或者说,哪一边才是我真正能够立足的“现实”?林莫的“采样”像打开了一个潘多拉魔盒,它让我意识到自己能力的某种“客观存在”,却也让我与现实世界的疏离感达到了前所未有的程度。而苏晓晓,那个阳光下的锚点,她能拉住我这艘正在驶向未知迷雾的孤舟多久?我不知道。我只知道,脚下的路,从未像现在这样模糊不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