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莫医生诊室的门在我身后合上,发出轻微的气密声,仿佛将两个世界隔绝开来。但我知道,这隔绝是虚假的。那根无形的“探针”,已经刺穿了我意识的壁垒。过去一周,校园生活如同隔着一层毛玻璃进行,苏晓晓阳光下的微笑和赵刚阴影里的嘲弄,都变得遥远而不真实,唯有脑海中那些不断自行演化、修补的幻想世界,以及即将再次面对林莫“采样”的预感,才是挥之不去的核心现实。这一次,诊室里多了一点变化。林莫的电脑旁边,放了一杯冒着热气的黑咖啡,浓烈的苦香混入原本的消毒水气味中,带来一丝属于“人”的烟火气,反而让环境的冰冷感更加突出。他看起来有些疲惫,眼下的淡青色阴影比以往明显,但那双眼睛里的锐利光芒却丝毫未减。“开始吧。”他没有多余的寒暄,直接示意我戴上那个布满电极的、冰凉的头盔。熟悉的束缚感传来。我闭上眼,等待他的指令。“今天,尝试构建一个存在内在逻辑悖论的封闭空间。”林莫的声音透过耳机传来,平静无波,“比如,一个永远无法走到尽头的回廊,或者一个所有出口都通向起点的迷宫。专注于空间结构本身的矛盾性。”我依言开始。意识深处,一座宏伟却诡异的建筑拔地而起。那是一座无限延伸的图书馆,借鉴了上次的克莱因瓶结构,但更加复杂。书架高耸入看不见的穹顶,楼梯螺旋上升,却在某个拐角后悄然连接回起点。光线从不可能的角度射入,投下交织错乱的光影。我努力让这个结构符合他的要求,精雕细琢每一个违背物理法则的细节。然而,就在构建进行到一半时,一股不受控制的暗流涌入了这片本应纯粹理性的空间。是昨天放学后,赵刚将我堵在墙角,用力弹我耳朵时那火辣辣的疼痛感;是他和同伙哄笑着模仿我结巴说话的样子;是我内心涌起却无法宣泄的、如同困兽般的愤怒和屈辱……这些强烈的负面情绪,像墨汁滴入清水,迅速污染了我正在构建的“悖论迷宫”。原本只是几何上的矛盾空间,开始弥漫出一种压抑、扭曲的氛围。光滑的大理石地面变得粘稠,仿佛踩在某种生物的内脏上;书架上的书籍封面扭曲,浮现出类似赵刚那张嘲弄脸的模糊图案;空气中回荡起低沉的、窃窃私语般的嘲笑声。我将现实中的无力感,彻底投射并融入了这个幻想结构之中。我几乎是带着一种自毁般的冲动,将这个被“污染”的迷宫全力推向那冰冷的电极,推向林莫的接收器。我想让他“看”到的,不再仅仅是精妙的模型,还有孕育这模型的、我所处的残酷现实。起初,耳机里只有林莫平稳的呼吸和偶尔的键盘敲击声。但渐渐地,我捕捉到了一丝异样。他的呼吸节奏变了,变得略微急促。键盘声停顿了,一次,两次,比以往更长。突然,我听到一声极其轻微的吸气声,像是被什么东西噎住了。紧接着,是椅子腿与地面摩擦发出的短促刺响。我猛地睁开眼。林莫医生不再是那副冷静观察的姿态。他身体微微后仰,远离了电脑屏幕,一只手紧紧按着太阳穴,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他的脸色很难看,是一种被突然冒犯到的、混杂着震惊和不适的苍白。他死死地盯着屏幕上那堆疯狂闪烁、其中一部分波形呈现出尖锐锯齿状和异常低频躁动的图形,眉头拧成了一个结。“不对……”他的声音不再是平稳的叙述,而是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震颤,像是在自言自语,又像是在对我发出质问,“结构被严重干扰……混入了高强度的、混乱的负面情感频谱……这噪音……几乎覆盖了原始空间模型的特征……”他猛地抬起头,目光像两把冰冷的解剖刀,直直地刺向我。那眼神里,之前的探究和好奇被一种更强烈的情绪取代——那是警惕,是审视,甚至有一丝被冒犯的怒意。“陈续!”他的声音抬高了几分,带着不容置疑的压迫感,“你刚才在想什么?你的情绪波动非常剧烈,这严重干扰了数据的纯净度!”我的心跳骤然停跳了一拍,随即疯狂地鼓噪起来,撞击着耳膜。他不仅接收到了结构,更清晰地捕捉到了其中蕴含的情感!这种“渗透”是双向的!我的内心世界,不再只是冷冰冰的数据,开始携带了我的“污染”!一种混合着恐惧和病态快感的情绪在我体内蔓延。我伤害到他了,用我的痛苦,哪怕只是极其微小的一点。这证明了我的存在,不仅仅是一个“样本”。“没……没什么。”我低下头,避开他锐利的视线,声音微弱得几乎听不见。我不能告诉他赵刚的事,那会让我在现实中的不堪彻底暴露在这个冰冷的观察者面前。林莫没有立刻说话。诊室里陷入一种令人窒息的沉默,只有电脑风扇嗡嗡作响。我能感觉到他审视的目光在我头顶盘旋,像鹰隼锁定猎物。他不再仅仅是一个记录数据的科学家,他意识到,坐在他面前的这个少年,是一个携带着不可控、且可能具有“毒性”内在世界的复杂个体。漫长的几十秒后,他似乎控制住了情绪。敲击键盘的声音再次响起,但不再像之前那样流畅,带着一种克制的力度。“今天的采样到此结束。”他冷冷地说,语气恢复了部分平静,但底下潜藏的暗流清晰可辨。我如蒙大赦,连忙摘下头盔,准备逃离这个令人窒息的空间。“等等。”就在我手碰到门把时,林莫的声音再次响起。我僵硬地转过身。他已经重新坐直了身体,双手交叉放在桌上,目光平静地看着我,但那种平静之下,是更深沉的探究。他状似无意地问了一句,语气随意得近乎刻意:“陈续,最近在学校里……遇到什么特别的事了吗?或者,和同学相处得怎么样?”这个问题像一道闪电,劈开了我试图维持的平静假面。我悚然一惊,全身的血液仿佛瞬间凝固了。他从来不过问我的现实生活!他一直只对我的“颅内活动”感兴趣!现在,他突然将目光投向我的外部世界,这意味着什么?这意味着,他开始试图建立连接了!他开始将“采样”到的异常情感信号,与我外部的现实经历联系起来!我的两个世界——内心汹涌的暗流和外部压抑的现实——因为林莫这个危险的“连接点”,开始出现真正意义上的、危险的相互渗透!恐慌像潮水般涌上心头。他知道了多少?他是仅仅猜测,还是通过某种方式已经有所察觉?他问这个问题,是出于某种模糊的科研伦理关怀,还是更冷酷的、为了更完整地分析他的“样本”?“还……还好。”我几乎是挤牙膏似的吐出这两个字,声音干涩,不敢与他对视。“是吗?”林莫轻轻应了一声,尾音上扬,带着明显的怀疑。他没有再追问,只是那双眼睛,仿佛已经看穿了我拙劣的谎言。“下周同一时间。”我几乎是踉跄着逃出了诊所。外面的天空已经布满了晚霞,绚烂的色彩却无法驱散我内心的寒意。林莫最后那个问题,像一把钥匙,插入了一把我从未想过会存在的锁孔里。他不再满足于观察我意识的奇观,他开始试图理解这奇观产生的土壤——我那充满屈辱和无力感的现实。走在华灯初上的街道上,行人熙攘,车流如织,但我却感到前所未有的孤独和恐惧。苏晓晓带来的那点温暖,被这新的、更巨大的威胁彻底掩盖。林莫的“采样”已经变成了一场危险的游戏,一场我可能根本无法控制的博弈。我不仅暴露了我的能力,现在连产生这能力的痛苦根源,也暴露在了这个目的不明、态度冰冷的“观察者”面前。前方的路,迷雾更浓,暗礁四伏。而我这艘破旧的小船,该驶向何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