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玉的心,又一次沉甸甸地坠回了那个冰封雪覆的冬天。记忆鲜明得刺骨——李英清澈又坚定的声音仿佛还在耳边:“小玉,我们说好的,要考同一所大学。”从高一那天起,这个约定就成了李玉生活的轴心,她所有的努力都绕着它转动。然而,光阴疾驰,离高考只剩下不到半年的光景,尽管与他自己的过去相比,李玉的成绩确是在一步一个脚印地往上走,可抬眼望向李英所在的那个高度,依然隔着一道令人望而生畏的鸿沟。这种无力感,近来常常化作一股焦躁的火,在她胸腔里左冲右突。
李玉的情绪变得像初春的冰面,看似平整,实则布满了细碎的裂痕。她会忽然跟自己较起劲来,要么一头扎进题海,夜以继日,仿佛要用墨水淹没了那烦人的焦虑;要么,就裹上厚厚的羽绒服,蹬上笨重的大棉鞋,独自蹒跚到别墅后院那个早已封冻的小花园池塘边。他时而蹲下身,隔着晶莹剔透的冰层,对下面静止般的游鱼喃喃自语,说些只有自己和鱼才能听见的困惑与决心;时而又会毫无征兆地站起来,对着空旷凛冽的雪野,用尽力气大喊几声,任凭声音在寒冷的空气里撞得粉碎,消散无踪。
李杰几次站在窗后,沉默地注视着李玉那近乎自虐的拼搏和孤独的宣泄。他眉头紧锁,眼底满是心疼与担忧,嘴唇动了动,最终却总是化作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他了解李玉骨子里的执拗,此刻任何形式的劝说,都可能变成压垮她的又一根稻草,李杰不敢贸然上前,只能小心翼翼地守着这份界限。
一个寻常的周末上午,细碎的雪花飘飘荡荡,阳光给雪地铺上一层清冷的光辉。李英遵照安排,在司机的陪同下前往医院进行常规检查。家里格外安静,李玉推开摊在面前的习题册,一种罕见的倦怠感攫住了他。他索性再次全副武装,把自己裹进温暖的羽绒服和棉鞋里,慢慢踱到小池塘边。雪光刺眼,她眯起眼,望着眼前这片熟悉的、如今却被冰雪彻底重塑的景致,一颗心也仿佛被这严寒冻住,沉静之下,是更深的迷茫。
李玉张开双臂,静静地站在冰封的池塘上。雪花扑簌簌地落下,有些贴上她温热的脸颊,有些栖在她摊开的手心,顷刻间便化作一滴晶莹的水珠,凉意顺着血脉悄然蔓延,像是无声的浸润,直至贯穿全身。
枯树枝桠与凋萎的花茎都披上了一层薄薄的白,偶尔承不住重量,便簌簌地抖落几许碎雪,像时间轻轻叹息。她缓步走向池塘中央,俯下身,用冻得通红的双手拂开冰面上的积雪。冰层之下,恍惚有几尾暗色的大鱼缓缓游弋,姿态从容,仿佛另一个世界的隐士。不过片刻,新雪又覆上冰面,将那水下的静好重新藏了起来。
凉亭边上倚着一把旧扫帚,李玉拎起它,开始一下一下地清扫冰面上的雪。扫帚划过冰面发出细碎的沙沙声,节奏清晰而孤独。可雪并未停歇,它们依旧纷纷扬扬,落上她的肩头、发梢,落上扫帚柄,也落回刚扫净的冰面。她不由得加快动作,手臂挥动的幅度越来越大,呼吸也跟着急促起来,白气在冷空气中团团升起。只是不论她多快,雪总是抢先一步,仿佛一场无声的博弈,温柔,却不肯让步。
“我来帮你。”李杰的声音带着笑意,手中一把更大的竹扫帚已然落在冰面上。他扫得颇有章法,长柄一挥便划开一大片雪浪,露出底下晶莹的冰层。
李玉正弯腰扫着积雪,闻声直起腰来,笤帚还握在手里:“我瞧你在屋里用功,就没敢打扰!”冻得通红的脸上漾着俏皮的笑。
“我哪是用功?瞎翻几页书罢了。”李杰扫帚不停,冰屑随着动作飞溅,“我这人就这样了,能考成啥样算啥样。实在不行,大不了上山当和尚去。”他说得漫不经心,眼角却藏着狡黠的光。
“妙啊!”李玉拊掌轻笑,“当和尚多自在!清风明月作伴,无牵无挂。还是杰哥活得通透。”她故意拖长了调子,像戏文里的捧哏。
“少来这套,我看你是馋寺院的素斋鱼了。”李杰的大扫帚转着圈儿舞动,积雪纷纷退散,“等着,我把这片冰面扫出来,帮你找鱼吃。”
“才不是为吃鱼呢!”李玉歪着头,发梢的雪粒子簌簌落下,“要是想吃,我早找曲姨做了。我就是想跟咱们养的锦鲤说说话。”她说着蹲下身,手指轻点冰面,仿佛真在叩击谁家的门扉。
“哎哟,没发现我们家小仙女还有这本事?”李杰故意瞪大眼睛,“能跟鱼儿聊天,莫非是修成了通灵术?”
“那可不!”李玉顺势站起身,张开双臂在冰面上转了个圈,“说不定我是石头缝里蹦出来的精怪呢!七十二般变化,跟孙大圣一般能耐。”冰面映得她绯色的羽绒服格外鲜亮。
“得了吧!”李杰笑得扫帚差点脱手,“要这么说,我还是天上掉下来的仙童呢!”
“那敢情好!”李玉眨眼,“往后我就唤你林妹妹,可好?”
两人你一言我一语,扫帚掠过冰面的沙沙声与笑语声交织成趣。不知何时雪已停歇,暮色将云层染成淡紫。当最后一片雪花扫净,整块冰面宛如巨大的琉璃镜,倒映着渐亮的天光。他们并排坐下,扫帚杆横在冰上当条凳,肩并肩望着冰层下游弋的暗影,任寒意透过衣服,却挡不住话匣子里溢出的暖意。
李玉俯身靠近冰面,呵出的白气在凛冽空气中氤氲成雾。透过晶莹的冰层,可见几尾红鲤正悠然摆尾,鳞片在幽蓝水光中忽明忽暗。她用指尖轻叩冰面,涟漪般的脆响惊得鱼群倏然散开,又缓缓聚拢。
“李杰,你说鱼最喜欢什么季节?”她的声音像碎玉落在冰上。
李杰单膝跪在冰面上,羊皮手套的指尖沿着游鱼的轨迹缓缓画圈,冰屑随着他的动作簌簌落下。“你看,”他声音里带着笑意,“开春时冰裂如玉磬,它们能跃出水面衔住第一片桃花瓣;盛夏午后天光透底,它们便躲在荷荫里啄食莲蓬落下的籽实。”
他的指尖停在某处,一尾金鲤正用头轻触冰层。“待到秋雨打残荷,它们就伴着叮咚声追逐飘摇的叶影。而今寒冬封池,”他抬手呵了口气,“这冰层倒成了琉璃暖衾,让它们在暗流中养精蓄锐。”
李玉拈起落在围巾上的雪屑,眉尖若蹙非蹙:“你说了这么多,那么鱼究竟最爱哪一季?”
李杰突然伸手拂开她鬓边的落雪,掌心的暖意惊得她微微一颤。“傻玉儿,”他眼底映着雪光,“鱼儿哪有分别心?四季于它们不过是四时不同的景致,来了便受着,去了也不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