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年光阴流转,这条曾经熟悉的道路早已悄然改换了容颜。唯有途经几处水面时,倒映的波光还漾着旧时模样;几重青山在车窗外掠过,依然保持着记忆中的轮廓。李玉望着窗外飞逝的风景,指尖无意识地划过起雾的玻璃,仿佛想要触碰那些破碎的回忆。
车厢里静得出奇,与三年前初到A城时一路畅谈的情形判若两个世界。此刻两人之间只剩下零散的对话,像断线的珠子,滚落在地便再也拾不起来。眼看故乡越来越近,李玉原以为会涌起的激动之情并未出现,取而代之的是愈演愈烈的不安。焦虑如同突如其来的冰雹,重重砸在她的心口,每一次撞击都让呼吸变得更加困难。她不自觉地揪住衣领,纤细的手指因为用力而泛白,仿佛要通过这个动作撕开一道透气的缝隙。
李杰早已从李玉游移的眼神和刻意放缓的呼吸中读出了她的煎熬,他看着她不断摩挲车窗的左手,注意到她每隔几分钟就要调整坐姿的小动作——这些细微的挣扎他都看在眼里。三年前他陪着李玉决绝地离开家乡,如今又陪着她回来面对心结。他比谁都清楚,有些伤痛终究要独自承受。
“小玉。”李杰轻声唤道,温暖的大手轻轻覆上她冰凉的手背。李玉微微一颤,像是从漫长的梦中惊醒。李杰握住她紧绷的手指,感受到掌心的轻颤,“别怕,有我陪着你。”
李玉抬起头,撞进李杰深潭般的眼眸里。那里面盛着的不仅是温柔,更有一种历经风雨后的笃定。她忽然想起这些年无论遇到什么困难,这双眼睛永远是她最安心的港湾。紧绷的肩膀终于稍稍放松,她轻轻点头,唇角牵起一个浅淡的弧度。车窗外,故乡的轮廓在晨雾中渐渐清晰。
出站口外喧嚣的人潮如水流般四散开来,李玉却像礁石般立在街边。她深吸一口气,胸腔微微起伏,仿佛要将这座城市熟悉又陌生的空气都吸纳进肺腑深处——这是她这些年来心底渴求却又不敢奢望的气息,带着汽车尾气的涩、梧桐叶的清香,还有记忆深处那点若有若无的栀子花甜。她闭上眼,睫毛轻颤,任由这复杂的气味在鼻腔里打转。
李杰默默退后半步,目光始终没有离开李玉单薄的背影。他看见她仰起脸面向天空,阳光透过高楼间隙洒在她脸上,将那张苍白的脸照得近乎透明。她的眉头突然抽动了一下,像是被什么尖锐的回忆刺中,两行清泪就这样毫无征兆地滑落,在阳光下折射出细碎的光。
“给。”李杰递过面巾纸,动作熟练得仿佛这些年的时光从未流逝。纸巾还是那股淡淡的绿茶香,从学生时代起他就认准这个牌子。当指尖触到李玉微凉的眼角时,他恍惚又看见三年前那个扎着马尾辫的小姑娘。
李玉没有接话,只是用力吸了吸鼻子,目光越过川流不息的街道投向远方。“我记得回去的路。”她忽然没头没尾地说,声音轻得像叹息,却又带着某种斩钉截铁的决绝。
绿灯恰在此时亮起,她抬脚踏上斑马线,步伐又快又稳,像是要赶在勇气消散前抵达彼岸。风吹起她额前的碎发,露出光洁的额头和那双重新燃起火焰的眼睛。
“有些事情逃避不了内心的追问,”她的声音随风飘来,每个字都像在齿间打磨过,“我需要一个真相。”
李杰没有作声,只是默然跟在她身后,脚步放得极轻,像是怕惊扰了她此刻的心绪。午后的阳光斜斜地照下来,将两人的影子拉得细长,一前一后,仿佛两条无声的河流。
过了马路,他略微加快步子,与她并肩,低声问道:“需要打车吗?”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
李玉摇了摇头,目光仍望着前方那条熟悉又陌生的街道,语气轻缓却坚定:“我想走走这条曾经逃离的路线,你陪着我吧。”
“好。”李杰只应了一个字,便不再多言。自李英远赴M国治病之后,他的话就愈发少了,仿佛每一个字都需斟酌再三,才能出口。
李玉沿着记忆中的路线缓步前行,恍惚间,仿佛看到另一个自己正从人群中迎面奔来——那个仓皇失措、拼命挣脱过去的李彩玉。她甚至能感觉到那股推搡的力量,无形却真切,像是时光在身后追赶。
她走得很慢,时而停下,伸手抚摸路边一棵老柳树粗糙的树干,仰头望着垂落的柳条在风中轻轻摇曳,那神情像是在与一位故人作别,温柔中带着不舍。过了一会儿,她又蹲下身,注视着地上一个浅浅的水洼,随手拾起一颗石子掷入水中,看涟漪一圈圈荡开,然后轻轻拍了拍手心,继续往前走。
李杰始终安静地跟在她身后半步的距离,目光不曾离开她的身影。他嘴角含着一抹极淡的笑意,眼中是全然的包容与宠溺,仿佛无论她走多远、停多久,他都愿意这样陪着她,一路沉默,却也一路相随。
大约四十几分钟后,李玉的脚步终于在一户寻常的农家院落前缓了下来。
那是一扇涂着银色漆料的大铁门,经年的风吹日晒让漆色变得斑驳,门半掩着,留出一道刚好能看见院内的缝隙。李杰安静地跟在她身后几步远的地方,并不催促,只是注视着她微微停滞的背影。她能看见距离大门五六步远的位置立着一面古朴破旧的影壁墙,墙上嵌着几片色彩暗淡的琉璃花砖,拼成某种图案,但隔着距离,看不清全貌。
李玉在门外站了有好几分钟,像是要在风里听出一点从前的回音。她终于慢慢转过身,眼神里有恍惚,也有确认,轻声对李杰说:“就是这里了。”
李杰迎上她的目光,嘴角浮起温和的笑意,点了点头:“进去吧,我陪着你。”
李玉嘴唇微动,似乎还想说什么,终究没有开口。她心里仍有些飘忽的不确定,可理智清楚地告诉她——这不是什么龙潭虎穴,是她出生长大的地方。
李杰上前一步,伸手推开那扇沉沉的铁门。门轴发出“吱呀”一声悠长的钝响。几乎是同时,院里立刻传来一阵响亮的狗叫。李杰下意识地往后一缩,肩膀微微绷紧。
李玉却一下子抓住了他的手腕。她的手心有点凉,但握得很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