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的雾还未散尽,茶馆的门口却早有杂乱脚步响动。炭火上水壶咕噜作响,李大顺正拿着破抹布擦桌,神情专注得仿佛忘了周围动静。墙角的宋老太在揉面团,不时低声咒骂粮价涨得比天还高。王小翠挤着竹筐,袖子撸到肘,踩着泥点进门时,引来一片目光簇拥。“你这筐里装的是吃的还是命?”宋老太吆喝,声音里有三分关心,七分威慑。王小翠嘴角一翘,露出小虎牙:“要真能装命,还不是头等货?可惜,只剩两颗干萝卜,连命都咬不动。”众人哄堂一笑,饥荒日子里连嘲弄都带几分慰藉。冯三炮靠在大门口,拍着胸脯道:“要是捡着命,小翠分我一半。你看我这身板儿,别说啃萝卜,啃砖也能顶三天。”他话音刚落,陈半仙悠悠地插话:“三炮啃砖,那得是天降禄星。你还是托梁换柱,分些市集消息给大伙儿靠谱。”澡堂的湿气还未蒸干小镇的郁闷,茶馆里活分得像是要把天翻一个不认得。李大顺瞅着空空的案台,眼角扫过小翠的鞋:“今儿来的比我早,怕是路上有热闹?”“谁说不是。”王小翠放下竹筐,手掌蹭着裤腿,“南边旱涝两月,流寇前夜闯了牛角村,把我那乡下屋连炕都挖走。不是昨夜宋老太留我一口包子,我这脚都踩不稳当。”她说罢举起脚,鞋底磨成鸡蛋壳,众人望过去,谁也没发话。只见小翠眉眼一挑,自已笑了出来,“倒好,省了酒钱,想醉就直接穿湖边走。”李大顺将抹布拧得滴水,忍不住问:“你那屋被挖了,家里怎么办?”王小翠低头想了想,似要理一理思绪。过了片刻,她才缓缓道:“其实也没什么家了。我娘在年前跑出来找吃的,撞上了‘红胡子’寇盗。然后,天没亮,邻里都说她没回来。我爹说,要等天亮就去南岗找她,结果南岗涝成水塘,人都过不去。到最后就剩我一个,背着一卷破席子,往城里跑。”宋老太手里面团顿住,声音低了些:“你这孩子,谁家十几岁能撑这遭?”王小翠笑:“宋老太,城里茶馆都是活路,只要不掉泪,人就还算自已的。”陈半仙把手里的竹签敲在桌沿上:“泪是好东西,省着用,留给有缘人。”冯三炮不知是被故事触动,还是面子挂不住,皱着鼻子咕哝:“你这道理说得比我当兵时还透彻。那阵子,我们营里饿得能啃军号,谁掉泪都被说是没志气。”话头一起,众人你一言我一语,茶馆角落渐渐有了暖色。外头灰雾中,叫卖声稀稀拉拉,像脆弱的命运在诉说。李大顺递给小翠一碗热水,自已也端着小碗跟着喝上一口:“这水没啥味,亏得有热气。”小翠抿着唇,手指紧紧扣住碗:“我们村子被破的时侯,有个邻家小娃,才七岁,背着两块干巴馒头钻进芦苇塘。后来,我在芦苇荡碰见他,馒头只剩一口,他还当宝贝守着。村里剩下的没几户,人说他能活下来就是福。我当时想,一口馒头也是命运的香。”陈半仙拧着眉头,沉默片刻,欲言又止。随后,他轻声插话:“有时侯,一口馒头能换半生故事。像我当年读书,用铜钱换油,熬到三更半夜,书没读懂,油倒烫了手。命也是烫的,可别碰急了。”宋老太笑道:“你这嘴能把油喝出花来。看你们,自怜归自怜,还能把霉事说得像唱戏。”冯三炮敲着桌边:“都别酸了,世道苦,嘴可不能闲。小翠,下回包子铺分你当班,咱缺个能扛麻袋的——上回李大顺一瘸一拐,麻袋还没你筐重。”李大顺本不服气,刚想反驳,见小翠眨眨眼,故作思索,便机灵地顺势逗趣:“三炮哥,这可不是麻袋轻,是我灵巧。包子铺有小翠在,我就能专心守茶馆,不然茶叶也得跑没了。”众人听罢,茶馆气氛越发轻快。火头热气模糊了窗纸,天色涨成乳白,远处传来流民营传唤声。陈半仙起身拾起竹签,半推半就地说:“茶馆的故事天天写新,城里流民还等着我们把包子送过去。小翠,以后你这脚步,别走得太快,路上我们都在。”宋老太拍了拍小翠的肩:“孩子,有啥难处别憋着。市井能熬过乱世,靠得就是你我这张脸,和大家伙这一口气。”王小翠挺起背,眼里亮起了什么:“宋老太,你待我像娘亲。茶馆里这群人,有哪天把我骗了,就算我瞎了眼也愿认。”李大顺呵呵一笑,声音在茶馆回荡:“我们市井人骗得了一口饭,却骗不了自家人。明天你包子铺当班,后天茶馆我给你备碗最浓的茶水。”冯三炮伸伸胳膊,推门时把“流民营”二字大声喊出去,引来外面几人的回头。陈半仙衣襟一甩,背影消失在茶馆门口。宋老太叮嘱了几句,又回到案台揉面。茶馆里日头渐强,空气里的寒意缓缓褪去。王小翠起身,整理好竹筐,眼里藏着一丝光亮。她望了望众人,脚步咚咚响在青石地上。外面天色晕开新的一层暖,市集和流民营的叫喊,像是为接下来的一天铺垫着隐秘希望。李大顺把抹布晾在窗台,转头喊了句:“小翠,今儿路上要是冷,记得进茶馆。”声音落下,他仿佛想起什么,随手抓了一把茶叶递给宋老太。宋老太笑着收下,目送王小翠步出茶馆。小镇的空气里,饥饿与困顿还在盘旋,可温情已悄悄落在几个人的手心——像冬日里悄然化开的冰,静静等待下一个清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