院中包子香气还没散尽,一阵闷雷似的笑声,轧着陈半仙缺了角的茶壶,乱撞进茶馆里。冯三炮挽着袖子,刚拍着桌案吹牛:“赵二瘸不敢闹事,那是怕我把他裤子扯下来挂南门!”王小翠哧拉一声,将盛着两只干瘪包子的篮子往李大顺面前一推:“你都能挂裤子?天还没亮就连包子皮都快挂秤砣了。”外头突然传来一声细微呻吟,像是谁在青石街头踩断了骨头。宋老太端着一壶热茶,站在门槛边上皱起眉:“这年月,哪儿来的骨头,也就包子里的瘦肉碰点边。”可她的脚已经不由自主地往外一步。院门口,一人倒在湿润的青石板上。他衣衫褴褛,脸色蜡黄,身上还裹着三层旧布,每一层都像在跟风争北,唯独露出的右手还攥着什么。风里带着昨夜留下的战乱气味,茶馆里的几双眼睛齐刷刷盯去,谁都不说话。冯三炮忍不住低声道:“看着像逃难的……哪家还剩个男丁?”李大顺压低嗓门:“哪家还剩包子,才真稀罕。”他眼里却比谁都快,第一步迈出院门,小翠紧跟其后。两人一起蹲下,视线落在那个陌生人的身上。“喂——醒着呢?”李大顺用手轻敲地面,又往那人脸上扇了扇风。没反应。他瞅着王小翠,小翠想了想,把包子篮往人鼻子下送,恨不得一口气唤醒半个城的饿虫。包子气息一飘,对方突然抽动了几下,嘴唇颤巍巍地开合:“有水……吗?”宋老太早拿着茶壶冲了过来,嘴里叨咕:“这年头,水比银子贵。”却还是斟了一杯热茶,小心翼翼递到那人嘴边。男子缓了会儿神,终于睁开眼,目光像两道雨后窄窄小沟,慢慢流进院子。李大顺见他醒,忙幽默地搓搓手:“想喝包子汤怕是难,只能先赊个茶钱,回头十文一碗你可记清了。”男子苦笑,嗓音微哑:“我叫周明礼……书生出身……逃到此,只求一口饭。”他勉强直起身,衣服上的补丁像一种更深的伤痕,蹲在大顺和王小翠之间,气息还没缓过来。院子里的人都不吭声,偶有风拂过,带点外面市场的骚乱。陈半仙提着茶壶,眯着眼瞧了瞧:“书生?这年月考秀才没命,都成流民了。”话音落下,又自嘲般咳了一声:“世道这样,算命也不敢算自已。”王小翠把包子掰成两半,递了一块到周明礼手里。不等他谢,小翠笑道:“饿死的能谢出花?吃吧,有力气才好说话。”冯三炮挤过来,拿包子皮把鼻子堵了堵:“书生怎么不背诗了?这日子,连狗听到书声都先饿肚子。”宋老太皱着眉:“院里没狗,只有你们几个精明蛋。既来了,就是茶馆的人。”她使了个眼色,示意李大顺把人搀进去。几个人合力,才把周明礼扶进茶馆。那茶馆昏黄灯火下,周明礼低头啃包子,吃相狼狈,却还保持着几分书卷风度。李大顺趁机把他身上的破包翻了翻,从里面摸出几张破旧的信纸,还有一支断裂的毛笔。“你字写得好?”李大顺问。周明礼点点头,神色复杂。陈半仙接过信纸,随手一摊,瞅了几眼,不禁轻声念道:“‘天涯茫茫,南杂北乱,独得三餐,已胜百家’——哈,你还有心情赋诗!”众人一阵哄笑,连宋老太也噗嗤一声,不知是真嘲还是心疼。外头街道突然传来远处炮声,几只麻雀惊飞而起。冯三炮立刻收声,目光扫向门口,警觉地缩了缩身子。王小翠低声说:“瞧,不是世道乱,就是人心慌。”宋老太端茶的手微微一抖,望着院门:“来了个书生,消息准多。你可知西城如何了?”周明礼擦擦嘴角残渣,叹口气:“西城官兵已撤,昨夜流寇趁乱进城——外头的人,能进来的都跑进来了。有官有商有二道贩子,但凡留在市集的,都在找吃的。有几家粮行已空,包子铺明日怕也要遭。”茶馆陡然沉静。宋老太嘴唇紧抿:“明日说明日,现下先把饭吃了。”冯三炮却不安分:“书生你消息多,等下有人闹市你能出主意吗?”周明礼摇头苦笑:“读书只会认账,不会打架。可这世道,读书人也得蹲地上算计。”李大顺拍拍胸口,让出个夸张的鬼脸:“识字也好,至少能帮咱们算清谁欠茶钱!”众人一阵哄笑,气氛总算缓了缓。陈半仙拿起绣花布袋,递给周明礼:“你这落魄书生,进了咱院就是自家人。日后算盘、对联、消息,都归你管。”王小翠笑着眨眼:“要是能唬住城门差官,那更是贵人。”周明礼收下布袋,脸上浮现一丝温情。他歉然点头:“多谢各位厚爱,周某虽落魄,愿为茶馆尽力,也算报恩。”宋老太看着这群人,眼神里藏着百叶窗下的余温。“既然都一个锅里盛饭了,明天不管世道怎么折腾,院里灶火都要烧。”李大顺顺手把院角那只破椅子擦了擦,招呼周明礼坐下:“坐稳了,这茶馆风雨不太小,要多练高脚功夫。”屋外战乱的回声渐渐消散,院里灯火一点点亮起来。院中这些卑微的人,围在缺角木桌旁,彼此交换一块包子、一句笑谈、一句平安。此刻他们相信,即便外头城墙奔塌,院里也能点亮一点温暖。夜风里,院门口那串风铃慢慢摇响,有新的人进来,有旧的人坐定。每个人的影子都被拉得很长,和墙上的光纠缠成说不清的故事。这一晚,周明礼在灶火边窥见了一点安心。他望着茶馆众人,心头生起一丝微弱的希望,像破旧信纸上的字迹,纵然模糊,依旧在市井乱世中隐隐发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