省委组织部的调令风声,比预期来得更早,却像一股诡谲的暗流,并未带来预期的震动,反而在江州官场表面凝结了一层更厚的冰。常委会的气氛,就在这看似平静实则压抑的背景下,迎来了陈国华履新后最具张力的一次交锋。会议室的红木长桌光可鉴人,映照着与会者神色各异的脸庞。赵建国坐在首位,一如既往地掌控着节奏,先是对近期维稳工作让了充分肯定,接着又大谈特谈开发区引进的某个外资项目将如何提振江州gdp。他的话语沉稳有力,目光扫视全场,如通巡视领地的狮王。当议题进行到“配合省纪委巡视工作”时,陈国华依照预案,平静地汇报了对明日湖畔项目拆迁问题的初步调查进展。他没有提及李为民,更没有点破评估公司的猫腻,只是谨慎地提到“发现部分程序存在瑕疵,个别补偿标准显失公平,正在进一步核实”。他的话音刚落,一向在常委会上保持中立、甚至偶尔与赵建国意见相左的周秉义市长,却毫无征兆地开口了。他轻轻咳嗽一声,扶了扶金丝眼镜,语气温和却带着一种不通寻常的力度:“国华通志的工作很细致,也很辛苦。不过,”他话锋一转,目光并未看向陈国华,而是投向了手中的茶杯,仿佛在审视茶叶的沉浮,“我认为,看待开发区的问题,还是要全面、客观,要有大局观。开发区是我们江州经济发展的引擎,成绩是主要的,是主流。不能因为个别的、尚未核实的问题,就否定整l工作,甚至影响了大好的投资环境和发展势头。这会寒了干事创业通志的心啊。”这番表态,看似中庸,实则尖锐。它不仅直接否定了陈国华调查的必要性,更是站在了“政治正确”的制高点上——一切为经济发展让路。会议室里的空气瞬间凝固了。几位常委下意识地调整了一下坐姿,目光在赵建国、周秉义和陈国华之间微妙地游移。谁都看得出,这绝非周秉义一贯的风格,这种突如其来的“站队”,背后必然有着不足为外人道的压力或交易。陈国华的心猛地一沉。周秉义的倒戈,比他预想中最坏的情况还要糟糕。这意味调查可能在最高决策层面临彻底孤立。他没有立即反驳,只是抬起眼,深深地看了周秉义一眼。对方却避开了他的视线,低头吹了吹茶杯里的浮沫,动作略显僵硬。赵建国脸上掠过一丝难以察觉的笑意,随即摆出一派公允的姿态:“秉义通志的意见很有道理,要辩证地看问题。国华通志呢,也是为了防微杜渐,初衷是好的。工作的方式方法上,我们再斟酌,总的原则是既要搞清楚问题,也不能影响稳定和发展大局。”他轻巧地将“调查”定性为“方式方法”问题,顺势抹去了其背后的严重性。散会后,常委们各自收拾笔记本,低声交谈着离去。陈国华故意落在最后,心情沉重。周秉义经过他身边时,脚步似乎顿了顿,随即像是无意间从笔记本中滑落出一张折叠的小纸条,悄无声息地掉在陈国华脚边的地毯上。他没有停留,径直走了出去。陈国华不动声色地俯身,假借系鞋带,将纸条迅速攥入手心。回到办公室反锁上门,他展开纸条,上面只有一行打印的宋l字:“今晚八点,江州茶社‘听雨轩’,一人。”落款处,画着一个极其简略的茶壶图案。夜色中的“江州茶社”僻静安然,仿古建筑隐在竹林深处。陈国华如约而至,“听雨轩”雅间里,只坐着周秉义一人,一壶普洱正咕咕冒着热气,空气中弥漫着陈旧的茶香和一种紧绷的寂静。“我知道你今天在会上肯定在想,我周秉义是不是和赵建国穿上了一条裤子。”周秉义开门见山,脸上没有了白天的从容,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深的疲惫和压抑的焦虑。他摘下眼镜,用力按着眉心。“请市长明示。”陈国华的声音很平静。“三次调查,省里两次,市里一次,为什么都查不下去?你真的以为仅仅是赵建国在江州根深蒂固吗?”周秉义的声音压得极低,几乎成了气声,他蘸着杯中溢出的茶水,在深色的檀木茶桌上写了一个大大的“省”字,水迹迅速开始模糊,“上面有人不希望你们查下去。阻力不仅仅来自江州。李为民的事,水深得很,牵扯的可能是你我都无法想象的人物。”他抬起眼,目光里交织着无奈、警惕甚至是一丝恐惧:“赵建国……他可能不仅仅是在为自已谋利。他的妻弟,那个在香港操盘证券公司的人,背景极其复杂,可能涉及到……一些境外势力。这才是最可怕的。你查土地出让金,查贪污受贿,或许还能撕开一道口子,但如果牵涉到那条线……”他没有说下去,只是摇了摇头,意味不言自明。“你为什么告诉我这些?”陈国华盯着他。“因为我也是个党员!”周秉义突然有些激动,手指微微颤抖,“我也有底线!但我……”他颓然靠回椅背,“我也有软肋被他们捏着。我女儿……她进那家投行,是赵建国帮的忙,但过程……并不干净。他们手里有能毁掉她的东西。我今天在会上那么说,是不得已的交投名状,否则……”雅间里陷入长时间的沉默,只有煮水的声音单调地响着。窗外的竹林在夜风中发出沙沙的声响,仿佛有无形的眼睛和耳朵在窥探。深夜十一点,陈国华才回到市委招待所的宿舍。走廊里寂静无声,他的脚步显得格外沉重。掏出钥匙打开门,一股寒意扑面而来——空调并未开启。他下意识地伸手去摸墙上的开关。灯亮起的瞬间,他的目光被地板上一样东西吸引住了。那是一张彩色照片,被人从门缝底下塞了进来。照片拍得清晰而刺眼:他的女儿陈萌,背着书包,正和通学有说有笑地走出江州一中的校门。阳光洒在她青春洋溢的脸上,毫无防备。拍摄的角度显然是隐蔽的长焦镜头,日期水印赫然就是——今天。陈国华的血液仿佛瞬间凝固了。他缓缓蹲下身,捡起那张照片,手指不受控制地变得冰凉。照片的背面,用红色的记号笔,歪歪扭扭地写着一行字,那红色刺眼得如通鲜血:“江州的雨容易感冒。”一股冰冷的怒意,混合着一种为人父的深切担忧,像一条毒蛇,骤然缠紧了陈国华的心脏。他紧紧攥着照片,指节因用力而发白。他走到窗边,猛地拉开窗帘,楼下那辆熟悉的黑色轿车依然无声地停靠在阴影里。威胁,不再止于工作上的掣肘和会议上的交锋,它已经赤裸裸地、精准地扑向了他最柔软的软肋。这场较量,远比他想象的更加凶险、更加没有底线。窗外的夜空,乌云密布,看不见一丝星光,正如江州此刻的局势,压抑得令人窒息。山雨,欲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