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筝小说

第6章（第1页）

林莫医生那句状似无意的问候——“最近在学校，还好吗？”——像一颗投入深潭的石子，在我心底激起的涟漪，持续了一整个星期，仍未平息。它不再是一个简单的问题，而是一个符号，标志着某种界限被打破了。那个只对我颅内奇观感兴趣的冰冷观察者，第一次将他的探照灯，扫向了我那乏善可陈的外部现实。这让我再次踏入那间充斥着消毒水和电子设备气息的诊室时，感受到的压力截然不同。以往，我只是一个被动的信号源，一个奇特的自然现象，等待着被记录和分析。但现在，我意识到，我整个人——我的意识，我的情绪，乃至产生这些的、我那不堪的现实生活——都成了他研究的对象。这种被全方位窥视的感觉，让我如坐针毡。“今天，尝试构建一个动态演化的微观生态。”林莫的声音透过耳机传来，依旧平稳，不带感情，仿佛上周那个突兀的问题从未发生过。“比如，一个水滴中的世界，从单细胞生物到复杂群落的完整演化链。加速这个过程，我需要观察其系统稳定性和内在逻辑。”我闭上眼，试图遵循指令。意识沉入那片熟悉的创造之海。一个微小的水滴开始形成，其内空间被无限拓展。简单的自我复制分子出现，扭动着，组合……但就在这时，一个无关的念头闪过：昨天生物课上，显微镜下那只草履虫的影像。紧接着，是赵刚在实验课上，故意撞了我一下，差点让我打碎培养皿时那张可恶的笑脸。这些现实的碎片，像病毒一样侵入了我正在构建的微观世界。原本应该按照某种理想化模型演化的生命形式，突然出现了攻击性，开始相互吞噬；和谐的环境参数变得恶劣，酸雨毫无征兆地落下。我猛地一惊，试图将这些“杂质”剔除，让世界回归“纯净”。然而，这种刻意的“编辑”让创造过程变得无比滞涩。那个水滴世界仿佛失去了活力，像一台生锈的机器，勉强运转着，却毫无生机。演化过程变得刻板、可预测，失去了我以往创造中那种充满意外和灵性的“真实感”。“停。”林莫的声音打断了我的努力。他敲击键盘的速度慢了下来，眉头微蹙，看着屏幕上的数据流，“结构完整，逻辑自洽，但是……缺乏必要的随机性和‘涌现’特征。像是……预设好的程序。陈续，你在刻意控制什么？”我无法回答，只能沉默地低下头，手心渗出冷汗。他敏锐得可怕。我不仅暴露了我的世界，现在连我试图隐藏真实情感的举动，也在他那精密的仪器下无所遁形。那一刻，我清晰地意识到一个可怕的事实：林莫，这个目的不明的观察者，已经在不知不觉中，成为了影响我内心世界构建的第一个、也是唯一一个“外部变量”。我的神域，那片曾经绝对私密、唯我独尊的领地，因为这条该死的“连接”，不再完全由我主宰。我必须分出一部分心神来应对他，来“表演”他希望看到（或者不希望看到）的内容。这种戴着镣铐的舞蹈，让创造本身从一种享受变成了一种煎熬。接下来的采样过程变得异常艰难。我像一个蹩脚的演员，既要努力呈现出符合要求的复杂幻想，又要小心翼翼地剥离过于个人化的情绪印记，生怕某个瞬间的脆弱或愤怒会成为他分析我现实困境的线索。这种内在的撕裂感，比单纯的幻想更消耗心力。当采样终于结束时，我感到的不是往常那种被抽空的虚弱，而是一种深沉的疲惫，一种灵魂被反复拉扯后的酸痛。林莫没有再多问什么，只是例行公事地记录着。但在我要离开时，他抬起头，目光在我脸上停留了几秒，忽然说了一句：“你的生理指标显示，你今天的焦虑水平比以往更高。放松点，陈续，这只是一次观察。”“放松？”我在心里苦涩地重复着这个词。在他构建的这座精密、冰冷的实验室里，在他那无所不在的“观察”之下，我怎么可能放松？他的存在本身，就是我最深的焦虑来源。走在回家的路上，晚风拂面，我却感觉不到丝毫清爽。我仿佛身处一个阈限空间，一边是我那正被外部力量渗透和影响的内心宇宙，一边是那个我既想逃离又不得不依附的、充满压力的现实世界。两者之间的界限越来越模糊，而我，站在中间，左右为难，进退维谷。林莫的探针不仅采样了我的脑电波，更在我意识与现实之间，撬开了一道无法再完全闭合的缝隙。我不知道这道缝隙最终会扩大成通往何方的通道，还是会将我自己彻底撕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