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中的玉兰,像一块小小的、温润的冰,熨帖着沈梦蝶汗湿的掌心。她从二楼那令人窒息的“海棠厅”逃离,脚步匆匆,几乎是小跑着穿过那条铺着暗红色地毯的走廊,将身后的喧嚣与纠缠奋力甩开。
直到重新踏入通往后台的那道厚重帷幕,闻到那熟悉的、混杂着廉价脂粉、发油和陈旧木头的气味,她才仿佛从一场光怪陆离的梦中惊醒,脚步慢了下来,胸口剧烈地起伏着。
后台的喧嚣扑面而来,比之前更甚。演出间歇,这里是女人们争分夺秒补妆、换衣、嚼舌根、发泄情绪的方寸战场。逼仄的空间里,人影幢幢,各色华丽的旗袍与妆容之下,是掩不住的疲惫与算计。
沈梦蝶的出现,像一颗石子投入了表面平静的油锅。
几乎是在她掀开帷幕的瞬间,好几道目光便齐刷刷地射了过来。有探究,有好奇,更多的是毫不掩饰的嫉妒与审视。她手中那枚过于洁白、过于雅致的玉兰花,在这种环境下显得格格不入,瞬间吸引了所有的注意。
“哟,咱们的夜莺小姐回来了?”一个黏腻又带着刺的声音响起,是穿着猩红旗袍的莉莉。她正对着一面水银有些剥落的镜子修补唇妆,鲜红的蔻丹衬得她手指愈发白皙,眼神却像淬了毒的针,“怎么,秦老板没留你多喝几杯?还是……攀上更高的高枝儿了?”
她的话意有所指,目光死死盯着沈梦蝶手中的玉兰。
旁边一个穿着鹅黄色旗袍、年纪稍轻的舞女掩嘴轻笑:“莉莉姐,你还没看见吗?人家梦蝶姐姐手里拿的可是玉兰花呢!听说刚才陆景云陆先生可是亲自去了海棠厅……这花,该不会是陆先生送的吧?”
“陆景云?”另一个正在换鞋的舞女惊呼一声,声音里充满了难以置信的羡慕,“那个华商会的陆景云?他怎么会……”
“谁知道呢?”莉莉冷哼一声,放下口红,转过身,抱着手臂上下打量着沈梦蝶,语气酸得能拧出汁来,“咱们梦蝶小姐如今可是不得了了。台上唱一曲,连陆先生那样的人物都能引来,还特意送了花……真是好手段啊!看来以后,咱们这百乐门的后台,怕是都容不下你这尊大佛了。”
沈梦蝶只觉得那些目光和话语像无数细密的针,扎在她裸露的皮肤上,不致命,却让人浑身不适。她不想争辩,也无从争辩。在这里,任何一点特殊的待遇,都会成为众矢之的。解释只会越描越黑,沉默反而是最好的铠甲。
她垂下眼睫,没有理会莉莉的冷嘲热讽,也没有去看其他人各异的神色,只是紧紧攥着那枚玉兰,径直走向属于她的那个最角落、最不起眼的化妆台。
镜子很小,边缘已经锈蚀,清晰地映出她略显苍白的脸。月白色的旗袍在后台昏暗的灯光下,失去了舞台上的光华,显得有些黯淡。额角的碎发被汗水濡湿,黏在皮肤上,透着一股劫后余生的狼狈。
她将那只一直紧握的手,小心翼翼地放到桌面上,然后缓缓张开。
那枚玉兰安静地躺在她的掌心,花瓣的边缘因她方才过于用力的攥握而微微有些折痕,失去了最初的完美无瑕,却依旧散发着那股清雅执着的香气。这香气与后台浑浊的空气抗争着,如同一小片洁净的雪,落入了泥泞。
她凝视着它,眼前仿佛又闪过那个挺拔沉稳的身影,他深邃平静的目光,他离去时衣角带起的微风,以及门边茶几上这枚意外的“遗落”。
他是什么意思?
是无心之举,还是……一种无声的抚慰?
她不敢深想。在这红尘泥沼里,任何一点不切实际的幻想,都可能成为致命的弱点。
她从抽屉里拿出一块干净的白手帕,那是她为数不多的、还算体面的私人物品之一。她将手帕铺在桌上,然后极其轻柔地,像对待一件易碎的珍宝,将玉兰放在手帕中央,仔细地包裹好,再小心翼翼地放进抽屉的深处。
仿佛如此,就能将那一瞬间的洁净与温柔,妥善珍藏。
做完这一切,她才真正松了口气,开始动手卸妆。用冰冷的卸妆棉擦去唇上的嫣红,露出原本淡粉的唇色;擦去眼线与淡淡的眼影,露出一双清澈却难掩疲惫的眸子。每擦去一点舞台的油彩,她就仿佛褪去一层虚假的外壳,回归真实的、沉重的自己。
镜中的女子,洗尽铅华,眉宇间带着挥之不去的倦意,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脆弱。与台上那个光芒四射、被赞为“夜莺”的歌女,判若两人。
就在这时,一阵熟悉的、带着压迫感的脚步声由远及近。
钱德贵那肥胖的身影再次挤进了这间本已拥挤的化妆间。他的脸色不像刚才在包厢时那般谄媚,也不像催促她时那般严厉,而是带着一种混合着忧虑、算计和不容置疑的权威。
女人们的声音低了下去,目光若有若无地瞟向沈梦蝶的方向,带着看好戏的意味。
钱德贵果然径直走到了沈梦蝶的身后。
“梦蝶啊,”他开口,声音压得有些低,带着一种“推心置腹”的假象,肥厚的手掌再次习惯性地按在她纤薄的肩头,“刚才……没事吧?”
沈梦蝶卸妆的动作没有停,透过镜子看着身后那张油光满面的脸,淡淡地道:“没事,谢谢钱经理关心。”
“没事就好,没事就好。”钱德贵干笑两声,随即话锋一转,身体俯得更低,热气喷在她的耳后,“梦蝶,我知道你心气儿高,跟她们不一样。但是……有些话,我不得不提醒你。”